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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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出使江陵晤别刘蕡(3)

有研究者认为,这四首诗中有的可能是商隐代人所作。[3]这虽只是一种猜测,但感觉并非无理。如果试着分辨一下,那么,我们这里引出的第一和第四两首应该、也只能是商隐自作,因为都明确提到了去年在黄陵的晤别,与他们的行踪相合。代人所作就只能是中间两首五律。这两首诗里哭刘 的若是李商隐,当然说得通;但若不是李商隐而是另一位刘 的好友,也不是不可能。不管怎样,李商隐同时写出这样痛切深沉的哭悼诗,他的悲哀和才华确是过人的。

就在李商隐与刘 在湘阴黄陵庙分手,回到桂林,但还不知刘 死讯的那段时间里,郑亚又派给他一件公务:到桂管观察使所辖的昭州去暂摄郡守。

昭州,古称昭平郡,即今广西平乐县。前不久,那里出了一件大事:州刺史竟然弃官遁逃不知去向了。那里是多民族混居地区,民情本来复杂,官吏的残暴贪腐极易引起百姓的骚动。很可能那位父母官把事情弄糟了,无法收拾,遂一走了之。但州政不能一日无人,郑亚作为上司,是有责任的。他便派李商隐以观察支使的身份去代理郡守。

原来唐朝制度规定:州县官员有了缺额,主管该州县的节度使、观察使有权派人摄守,即暂时代理,如果干得好,以后可由主官向朝廷申报,给予正式任命。不过,这种代理的州县长官多数抱着临时观念,很少认真从政。杜佑在《通典》中说道:“顷年常见州县有摄官,皆是牧守自置署,政多苟且,不议久长。才始到官,已营生计,迎新送故,劳弊极矣。”[4]

郑亚这样做,对商隐是一种倚重,但也是一次考验。

到这时为止,李商隐除在弘农做过一次县尉外,还并没有独立治理过一个地方。昭州虽然不大,但情况复杂,又不熟悉,这差事他能干得了吗?

李商隐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但他勇敢地去了,并且以积极认真的态度投入了他的职事之中。

我们不知道他在昭州究竟采取过什么行政措施,但能从他的一系列诗中感受到他当时的昂奋心情。他终于等来了一次机会,可以小试才能。他知道在昭州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做出多大的功业,甚至像柳宗元在柳州那样的政绩也很难取得,但至少可以像刚刚死去的好友刘 那样替地方做一些让百姓受益的实事吧。

李商隐急急忙忙从桂林赶往昭州,他的船沿漓江而下,途经阳朔,也没心思登岸观赏,便匆匆离去。到达昭州,他的第一印象如何?从《昭郡》诗可以略窥一斑:

桂水春犹早,昭州日正西。

虎当官路斗,猿上驿楼啼。

绳烂金沙井,松干乳洞梯。

乡音吁可骇,仍有醉如泥。

昭州离桂林不算远,可那里是一片怎样混乱的景象!商隐赶到昭州,已是午后,他看到了什么?二四两联所写可谓惊心动魄。昭州显然已是无人管理,野物们随意闯荡到平日绝不敢去的地方,昭州的方言怪异而难懂,那“醉如泥”的是谁呢?绝不会是幸福无忧的老百姓,而很可能是李商隐在州衙见到的一位总算还坚守着岗位的官员。

李商隐接管了州政,开始调查,他的感受集中体现在《异俗二首》[5]之中:

鬼疟朝朝避,春寒夜夜添。

未惊雷破柱,不报水齐檐。

虎箭侵肤毒,鱼钩刺骨铦。

鸟言成谍诉,多是恨彤襜。

户尽悬秦网,家多事越巫。

未曾容獭祭,只是纵猪都。

点对连鳌饵,搜求缚虎符。

贾生兼事鬼,不信有洪炉。

都说李商隐作诗爱用典,其实他也能写极通俗、口语化的诗,特别是生活内容变了,诗的叙述需要,他的诗就多写实事而不怎么用典。《异俗二首》就是如此。

第一首着重写他所见到的昭州实况,初春还相当冷,但疟疾已经开始活动起来。当时人治不了这种来去倏忽、叫人热时热煞冷时冷死的怪病,只能像躲鬼似的防范逃避。幸好还没有发生“雷破柱”、“水齐檐”的天灾,如果遇上,他这位代理郡守就更够呛了。当地的百姓靠什么生活?看来打猎捕鱼仍是主要的营生。而一谈起前任官员,特别是原来的刺史大人(所谓“彤襜”),就几乎全是告状(“谍诉”,即牒诉)和恨骂。这一首就完全没有用典。

第二首进一步写昭州民情,“秦网”比喻笼罩在百姓头上的严酷统治,“家多事越巫”既是昭州风俗,也暗示了民风的一大特点。“獭祭”本是描写水獭一种生活习惯,水獭爱吃鱼,在吃之前又爱把鱼一一排列在面前,像要祭拜一番似的。捕鱼的人每年春天看到獭在祭鱼,也就准备下河湖开捕了。“猪都”是一种害人怪兽。次联大意是说昭州百姓很苦,总是没等开春捕鱼,猪都之类的怪兽就来残害。这“猪都”既可能是实指,也可能是隐喻,从下文来看,隐喻的成分似乎更重。

腹联二句也有双重含义,一层是描述百姓的生活,“连鳌”其实就是捕鱼,“缚虎”则涵盖了一切打猎,昭州百姓似乎还过着比较原始的渔猎生活。但再一层就隐喻李商隐自己的行为和心态了。如果把鳌和虎隐喻为凶恶的地方势力,那么,“点对连鳌饵,搜求缚虎符”岂不就含有对付这些恶势力的寓意?李商隐在做弘农县尉时,就有过同情百姓而得罪上司的作为,因为受到申斥还曾愤而辞职。现在他独当一面地处理昭州政务,当然更会秉持儒家仁政爱民的信条来行事。这两句诗就表达了他的态度和决心。

这个决心有多大?诗的结句说得斩钉截铁:“贾生兼事鬼,不信有洪炉!”李商隐最爱用贾谊比喻自己和怀有大才而机遇不佳的人,这里的贾生是指他自己。当地人不是极其相信巫鬼吗?也许当李商隐打击当地恶势力时,曾受到某种恐吓或警告,于是他激昂地回答:本人像贾生一样,对鬼神世界也很熟悉,根本就不相信(也就是不怕)天地洪炉的煅烧熬炼!

本来只是想描述“异俗”的,写着写着就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公务繁忙,写完不及细改,就这样保存下来。

李商隐虽是暂时代理郡守,但恪守职务,想把昭州的事情认真办好。可惜,没有容他发挥才能,因为郑亚的再次被贬,他不但很快离开了昭州,而且很快离开了桂州,结束了这次西南之行。

[1]因为李商隐和刘 相遇的地点湘阴有商隐的诗为证,是无法改变的,而李商隐到湘阴的机会也不多。我们以前根据冯浩等人的研究,将他们的相遇安排在商隐“初游江湘”的开成末、会昌初(840—841)。但今人刘学锴考证,李商隐开成末的“江湘之游”绝无可能。权衡下来,李商隐和刘 的会面,就只有大中初了。关于刘的事迹,特别是他去世的时间地点还有多种说法,目前基本看法趋同,但尚无定论,具体可参谢汉强编《刘 文献汇编》,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刘珵墓志》见周绍良等编《唐代墓志汇编》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2342页。

[2]见《礼记·檀弓》。

[3]冯浩注本诗,末云:“义山重叠致哀,细味之,实一时所作,或有代人之作而并存者。”(《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一)

[4]杜佑《通典》卷十八,选举六,“选举杂议凡七条”之六。

[5]这两首诗下原有自注:“时从事岭南”。载于《平乐县志》时,原注下又有“偶客昭州”四字。见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