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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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重返中原叶落归根(2)

事实上,李商隐即使曾到江南的盐院供职,时间也不长,因为他身体确实不好,大概不久就请假返京,又不多久,就回到家乡郑州荥阳。

商隐的想法是叶落归根,但在彻底回乡之前,一定要先回长安一趟。还有多少未了的事务,多少未了的情缘啊。

李商隐有一种预感:以后再到长安的机会不多了。以前多次离开,心中想的只是暂别,这次也许是要向长安行最后的告别礼了。

他要安顿孩子们,他要收拾樊南的家,他还想把想走的地方都走一走。

据一条记载,他后来曾在长安的永崇里居住,那该是在清理和结束了樊南的家之后。他选择永崇里,可能那里与靖善坊比邻有关。靖善坊在永崇里西面,仅隔一个街坊,著名的大兴善寺占了一坊之地,商隐熟识而崇敬的知玄和尚当时就在那里。

商隐早就结识知玄法师了,曾多次求他收留自己为弟子。知玄深知商隐脾性,认为商隐尘缘未尽,也不可能尽,所以总是婉言劝解,不肯收他做弟子。他劝商隐说,只要心诚,在家修行也能成正果。商隐无奈,只得在家念佛,而经常到大兴善寺听讲,并坚持对知玄执弟子礼。知玄深知商隐的才学是当今翘楚,对他自是另眼看待,并把他视为最佳谈伴,佛经儒书,诗文书画,是他们说不尽的话题。

也真有这样的奇事。商隐身体不好,眼睛最坏,这与他读书太勤而照明条件较差、又不懂用眼卫生有关——许多唐人,像白居易、韩愈、张籍,都在诗文中说到自己的眼睛不好,杜牧弟弟杜 的眼疾还挺重,笔记小说里也常有西方僧人用金刚 为人治疗眼疾的故事——而李商隐的眼病,据说竟被知玄治好。

事情是这样的:商隐回长安以后,只觉两眼日益昏花,似乎眼前成天有无数蠛蠓飞舞,不用说看书写字,就是看周围物事,都模糊不清,恐怕离瞎掉不远,心里十分焦急。他多么想在回乡之前把眼睛治一治啊。可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只能遥望禅宫,冥祷乞愿,希望佛祖慈悲,奇迹发生。消息传到知玄法师那里,法师派人给他送去《天眼偈》三章,要商隐虔心念诵。谁知只一遍念过,眼疾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未免太神奇了。这故事记载在佛徒所写的《高僧传》里,很可能是为自神其教而制造的传奇新闻。不过,商隐的眼睛的确终于没有瞎掉,也是真的。究竟是不是知玄法师的偈语起了作用?我们就把它当个传奇故事姑妄听之吧。

商隐在长安忙着种种琐事,他没个帮手,一切全得靠自己。

大中十一年(857)暮秋的一天,天气不错,但连日繁忙却让他心绪烦闷,什么事也不想做。干脆丢下手头杂务,闷头睡了半天,醒来已是下午,决定出去散散心。出了里门,并无方向,信步朝南走去。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到曲江走走。曲江池位于长安东南,大片的水面在长安很难得,是商隐、也是长安士民爱去的地方。商隐在曲江水边盘桓,眼看本来开得很旺盛的荷花,已然衰败零落,不免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和现状,颇为伤感。再往南,就是地势高敞的乐游原了。商隐意犹未尽,索性雇了辆驴车,登上了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是李商隐三首《乐游原》诗的最后一首,也是最出名的一首,写的便是此日的情景。总共二十个字,两句记事,两句写登原所见,叙事可谓简单,内涵的感情却极为深厚复杂。一千多年来,不知多少人读它欣赏它,试图解说它,它的意蕴却仍未被穷尽。

“夕阳无限好”,景色壮丽,倾心赞美,音调高亢。就在调子升至最高值的时候,突然一声叹息,声调陡然变成下行。

“只是近黄昏”,一句语不惊人的大实话,可人们坚信它绝不像字面那么简单。然而喻指的是什么?是诗人的生命?理想?志向?能力?欲望?还是隐喻了时代的盛衰、政治的良窳、社稷的安危或王朝的存亡?可能都不是,也可能都是,我们既讲不清楚,更不敢断言,也许就连李商隐本人都难以澄清吧。

本来李商隐想早些回郑州的,但孩子们渴望在长安过年。爸爸要带我们回乡下了,以后还有机会再来京城吗?

商隐不忍心违拗孩子们小小的愿望。这样,他们直到过完大中十二年(858)的上元节,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帝都长安。

长安的节日气氛是任何地方不能比拟的,上元节近似西方的狂欢节,更是非同凡响。满街的花灯,彻夜的爆竹烟花,琳琅满目的庙会地摊,各色各样的演出杂耍,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甚至西域、安南的种种宝货奇珍和小吃果品,简直把孩子们迷倒了。商隐看着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样子,真是又高兴又心酸,觉得留下来过节实在值得。

在回郑州的路上,他们在洛阳耽搁了几天。东都洛阳,也是该让孩子们见识见识的。何况那里还有崇让宅,是孩子们外祖父的家,也是他们亲娘诞生成长的地方,路过怎么能不去瞻仰拜祭一番?

崇让宅如今还住着一房没有外出当官的舅舅。舅舅和舅母很客气地接待了商隐和外甥们,妹妹不在了,但这群外甥毕竟是骨肉至亲啊。

商隐带孩子们在宅里祠堂拜祭过王茂元和雪娘的灵位,又带他们去看雪娘当初的闺房——也是他们的婚房和衮师姐姐出生的地方。孩子们觉得新鲜好玩,商隐是触景伤情,几次要落下泪来。

夜深了,孩子们都已在另屋入睡。商隐就宿在雪娘的闺房里,他要与雪娘独处一个晚上。

一更,二更,三更,夜何其长啊!正月的夜晚好冷啊。一盏孤灯,快要油尽灯枯了。商隐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但感到头顶上有个东西无声地掠过,该是蝙蝠吧?耳朵倒灵得很,几只老鼠从书桌溜上了眠床,窸窸窣窣的,他也听得明白。怎么还有琴声?而且是听熟了的曲子,是雪娘坐在她那临窗的位置上弹奏吗?[3]

在这曾经温馨的环境里,胸中翻腾着刻骨的思念,商隐知道,今夜无眠是肯定的了。他索性打开桌上现成的笔墨,把一首诗写在随手找到的一张纸上: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这就是后来题为《正月崇让宅》的那首七律。完全是纪实——景实,事实,情实,就连自己的幻觉,当时也以为是实在的。真觉得雪娘就在面前,她的气息,她的琴声,甚至她的衣裙肌肤,仿佛就在那至今还隐约存在着的“馀香”之中,使得商隐忍不住想起南朝诗人柳恽的《起夜来》诗。那诗的末两句:“飒飒秋桂响,非君起夜来?”商隐借来表达对于雪娘出现的渴盼和幻想。此诗因为其结尾而被视为商隐的悼亡诗之一,而且是“悼亡诗最佳者,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潘黄门(潘岳《悼亡诗》)后绝唱也”[4]!

回到郑州荥阳,虽是老家,但因久无人住,房舍都要修葺整理,李商隐自又大忙一通。等到一切就绪,安顿停当,他已疲劳不堪,病倒在床好一阵子。虽然他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但从此,他就是一个病废之人了。

衮师今年十三岁,早已开蒙读书,回乡后在一个亲戚那里寄读,就像商隐当年在处士叔那里念书一样。商隐没有力气过问他的学业,只能偶尔教教他。两个女儿,大的已将及笄,尚未有人前来提亲,小的还不到十岁。倒是仰慕商隐文名,前来请他写墓志铭之类东西的人络绎不绝。此等事,商隐一律谢绝。

“封笔了,封笔了,请另寻高明吧。”他总是拱手抱歉地说。

那只收藏文稿的大竹箧,忠实地陪伴了他半生,走了多少地方。自跟他回到家乡,就一直放在商隐居室的屋角,许久没打开过。没有新的东西加进去,旧文也不想再看,总想等身体好些,有力气的时候,再来好好整理一下,就先搁那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