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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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学仙玉阳东(2)

高山,松林,秀竹,堂皇的道观,浓郁缥缈的山岚雾霭,还有诗中没有提及的清清玉溪,对于道观里一群青春焕发的男女来说,岂不是极好的恋爱环境?且看李商隐怎样描写道士们的生活: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明珠晓又定,一生常对水精盘。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上面就是著名的《碧城三首》。碧城,向来被认为是道教仙界的代词,当然也可用来喻指道观。这三首诗写碧城中人的生活,某种程度上也被视为女冠生活的实录,而且一首比一首写得深入具体而清晰。

第一首把道观比喻为道教最向往的天上世界,碧城、阆苑、女床(山名)都是仙人居住的地方,那里既清洁又温暖,本诗的主角——一群女冠——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她们的清修生活并不冷清孤独。你看,有仙鹤为她们传递书信,几乎每棵树上都栖宿着鸾鸟(可以设想,必是成双的)。选择“女床”这个山名,特意省去一个“山”字,便成了巧妙的借代,并导致必然的想象,那栖宿在女床上成双捉对的鸾鸟是怎么回事,也就不言而喻了。从诗的后半,更可看出那显然是一种彻夜相对、难分难舍的状态,女冠和她的情人不但陶醉于此,而且渴望一生都能长相厮守。

第二首,“对影闻声已可怜”,所写完全是恋人的实感。“玉池荷叶正田田”,借南朝民歌《江南》“鱼戏莲叶”的意境为恋情的欢快再加一笔。“不逢”二句是爱人间的呢喃情话。萧史、洪崖为男仙之名,故应是男主人公在叮嘱女冠:你可不要移情于他人啊——其实本来应该是对话,但限于诗的形式,只能写出一半,女方如何回答,就请读者自行想象补充。“紫凤”一联,赤鳞(龙)、紫凤分指男女,诗句形容他们爱情的狂热,是用雅语描写做爱,颇具色情意味。尾联的“鄂君”是古时的一位美男,本诗写他看着别人陷入情网,自己只能旁观,不免惆怅。由此推想,《碧城》诗所写的应该并不是李商隐自己的故事,他多半是处在怅望他人欢乐的知情人位置。

第三首更进一步。女冠与恋人虽然如牛郎织女那样相聚无多,但竟已怀孕,“玉兔生魄”就是怀孕的暗喻。在道观生孩子当然绝无可能,只好用所谓“神方”让她服药堕胎,保持容颜,掩饰过去。从此不敢公开来往,全凭书信传递相思。可是,这种艳闻哪里瞒得住,正像汉武帝求仙秘事,本不想让人知道,但有了《汉武内传》,终归会被世人知晓的啊!李商隐是同情还是在讥嘲他们,读者的感受不一。但在这个恋爱事件中,他只是个局外人,倒由此看得清楚。

《碧城三首》所写虽非李商隐自己的事情,然而却写出了道观里男女道士恋爱的种种情事和浓郁气氛。当然,由于诗歌体裁的限制,不可能把事情原委写得清清楚楚,从而给读者留下了许多疑团。最起码的,道观本分男女,且各有严格道规,何以竟能发生诗中所写之事?男女道士的恋爱竟能发展到如此地步?这就很让人费解。然而细观这三首诗,绝非凭空虚构可得,无论如何应有某种生活的依据才行。我们今天无从将诗之所写与当时实际生活一一对照落实,但却可以想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耳闻目睹此类事件,受到这种风气熏陶,正值青春期的李商隐开始对异性发生兴趣,注意到她们的美丽和可爱,从而春情萌动,甚至步师兄们的后尘,那都是完全可能而毫不奇怪的。我们再来看他的一首诗:

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

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

暮雨自归山悄悄,秋河不动夜厌厌。

王昌且在墙东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水天闲话旧事》)

这诗写的是李商隐对一个女子的难忘记忆。“月姊”指嫦娥,李商隐爱把美好的或他钟情的女子比作月里嫦娥,并亲切地叫她们“月姊”,因为这个称呼不仅马上让人感到其人的清丽娴雅,而且月宫仙子自有一股高洁之气,拿来喻指女冠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个女冠大概来自相邻的道观,平时并不常见,所以商隐说她似乎是从月亮(彩蟾)上下来。在李商隐眼中,她简直美得如下凡的嫦娥,虽然隔着重重帘幕,但倾国倾城的消息早就被商隐捕捉到了。也许她是到李商隐所在的道观办事,二人近在咫尺却也不易见面,但商隐已从她身上玉佩的轻响感到她的腰很细(步态也美),从她弹出的琴声感到她的手指纤细(琴技也佳)。女冠在这里盘桓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独自离去,商隐则因思念而整夜不寐。因为道规的约束,李商隐有情不能畅达。那位女冠对李商隐似也有好感,甚至也略有表示,但更不敢轻举妄动。商隐忍不住在心里对她说:我们两家道观离得那么近,好比王昌(古风流男子名)就住在你家墙东,即使你再小心谨慎,恐怕也难免被人猜疑呢!

这首诗显示李商隐在学道期间确有所爱女冠,他们曾有难忘的接触,而且也许从此开始了羞涩的小心翼翼的交往。至于更多的情况,从这首字数有限、格律森严的近体诗中,是看不出来的。

但既有了这一篇,李商隐那些写到女冠生活的诗,那些涉及爱情感受的诗,包括运用道教典故、道书词语,特别是出现女仙下界与凡人婚恋的诗,就不能不引起人们太多的遐想,使得研究者情不自禁地把这些诗尽可能地联系起来,甚至利用想象加以编织,并且会着魔似的推演、追究下去,力求查明与李商隐恋爱的女冠到底是谁,后来的发展怎样,曾有什么曲折,结局又如何,等等。上面提及的苏雪林、陈贻焮、钟来茵诸位先生的思路大致就是这样。李商隐诗魔力巨大,他们被深深吸引,钻研很深,想象力又受到极大激发,于是根据各自的考证提出假说,勾勒出一篇篇李商隐女冠恋爱故事。说实话,我们虽然并不奢望由此能够获悉事情的真相,但还是十分感谢他们的研究给了我们不少启发,更大大增添了我们阅读李商隐的乐趣。

如果一定要从李商隐诗中找出他曾恋爱过的女冠,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宋华阳了。

在现存的李商隐诗集中,有两首诗赠寄给宋华阳——一位姓宋的女冠。而且两首诗都写得相当亲昵,显示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苏、陈、钟三位先生和众多的李商隐研究者在这一点上,认识基本一致,虽然在宋华阳的身份、经历和她同李商隐恋爱的具体过程与细节上,各人说法不尽相同,思路衍伸的方向和远近也各具特色。

我们还是来看看李商隐的这两首诗吧:

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识蕊珠人。

但惊茅、许多玄分,不记刘、卢是世亲。

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

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