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维护礼法,司马光敢于犯颜直谏,不怕得罪权贵,名声大噪。而一旦名气变大,求文的人就找上门来了。秀州(嘉兴)的清辩和尚新修一座真如院,大老远地跑到开封,请司马光写一篇《秀州真如院法堂记》。他写了,文中批判了某些僧侣假佛敛财的丑恶现象,希望真如院能“明佛之道”,“深思于本源而勿放荡于末流”。这篇记比《岳阳楼记》《醉翁亭记》稍晚,基本属同一时代,却湮没无闻。为啥?范仲淹、欧阳修当时都是被贬之人,真情实感,流淌笔端;而司马光虽是晚辈却风头正劲,未免居高临下,有了教师爷的口吻。在馆阁和太常礼院的五年时间,司马光如鱼得水,他概括为两句话:“缣素牣充,率多未见。英豪坌集,叨与并游。”第一句,缣素是记载诏令、奏章的白绢,牣充即充满,意思是汗牛充栋的文献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第二句,坌集即云集,叨在这里做谦词用,意思是英豪云集,我有幸与他们交游。此时的司马光高朋满座,与交游者,非宿儒名流,即青年才俊,是否有点飘了?
然而,一个案件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庞籍的良苦用心
待漏院是百官等待上朝的地方,信息集散地。皇祐五年(1053)春,有个布衣硬闯进来,要找宰相庞籍。他叫皇甫渊,齐州(今济南)人,因捕盗有功,依法应受物质奖励。但他不要钱,要官。为能当官,到处找关系。道士赵清贶是庞籍外甥,胡吹可帮忙搞定,与相府一堂吏一起收了贿赂,让他等消息。可他左等右等,杳无音信,上书查询,无人理睬,急了,便闯进待漏院,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庞籍一直被蒙在鼓里,下令将他勒解回原籍,而相府一小吏证明皇甫渊所说为实,便将赵清贶和堂吏送开封府追查。开封府判二人刺配岭南,赵清贶死于流放路上。谏官韩绛上疏说,赵清贶之死,乃庞籍为杀人灭口,暗示开封府所为。虽言之无据,但庞籍的宰相当不成了。是年七月,庞籍被贬知郓州(山东东平县)兼京东西路安抚使。
庞籍是法律专家,办案能手,却两次因涉案被贬(其实另有政治斗争原因,这里不展开)。第一次是受府中差役参与贩卖妇女案牵连,这一次又受外甥和堂吏牵连。离京前,他点名要司马光为通判。通判,宋人又称州“倅”,意即知州辅佐。其实,宋太祖设立此职的初衷是监督知州。通判的品级远低于知州,但享有与知州同样的权力,可直接给皇帝打报告。
对恩师的召唤,司马光不会犹豫。问题是,司马光发展势头正旺,庞籍怎么会让他跟随自己去贬所呢?姜还是老的辣。“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在一个人扬鞭跃马、纵横驰骋之际,是很难意识到潜伏的危险的。司马光在论张尧佐和夏竦时,已经卷进了政治漩涡。如果不缓一缓,一直这么下去,必然会被人“惦记”。此其一,爱护。
其次,司马光虽然代理了两个月的知县,但对州县工作只知皮毛。将军拔于卒伍,宰相起于州县。如果不补上这一课,对他的发展前途是有影响的。当时,司马光还不能完全了解恩师的良苦用心,但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为报恩也。他接到出发通知时,因老友邵必被贬泉州,他正在欢送宴会上,酒才喝了一半,不得不提前离席,回家收拾行李。
司马光随庞籍在郓州两年差一个月。庞籍因要统领京东西路军政,便把郓州州务委托给司马光。关于处理州务的情形,他在诗中如此描述:
去秋随相车,沿牒来东方。……行行到官下,日积簿领忙。文书拥笔端,胥史森如墙。况当三伏深,沾汗尤淋浪。细蝇绕眉睫,驱赫不可攘。涔涔头目昏,始觉冠带妨。诚知才智微,吏治非所长。惧贻知己羞,敢不益自强。
(《传家集·卷二·和吴冲卿崇文宿直睹壁上题名见寄并寄邵不疑》)
开始,他这个通判当得很狼狈。堆积如山的公文要处理,如狼似虎的胥吏等着你断案。三伏天的深夜还在忙碌,汗流浃背,蝇蚊在身上叮咬,赶也赶不走。累得头昏脑涨,真想脱下这身官服挂冠而去了。这时候,才深知自己的才疏学浅,吏治不是我的强项。但是,知耻而后勇,我当更加发奋图强。
也许在这个时候,司马光才初步理解了恩师的良苦用心。他是要把一个志满意得的司马光,变成一个“惧贻知己羞”的司马光。对少年得志者,这至关重要。在代理韦城县令时恰逢干旱,他一篇《祈雨文》就迎来了一场甘霖。现在,郓州又遇到干旱,他写了若干篇祈雨文,神求了,佛拜了,龙王也祭了,老天就是不下雨,最后竟然求到黄石公,一个先秦的军事理论家,仍然白搭。当时,京东、京西大面积干旱,仁宗也在开封求雨,老天不应,十月又出现日食。司马光觉得,求雨不灵是上天的惩罚,日食出现是皇帝受了蒙蔽,朝政出了问题。
时任宰相陈执中和梁适,都是貌似公正实则奸佞之辈。司马光在笔记中引述了赵抃弹劾陈执中的奏章:“陈相不学亡术,措置颠倒,引用邪佞,招延卜祝,私雠嫌隙,排斥良善,很愎任情,家声狼藉”,并且每一条下都做了注释[1]。其中“很愎任情,家声狼藉”怎么回事呢?陈颇多内宠,嬖妾张氏,恃宠而骄,竟将侍女银儿鞭挞致死,另一侍女海棠被打后上吊自杀。因她为陈执中生下独子世儒,便护着她,对调查此案的给事中崔峄谎称此婢不守妇道,笞之死,非张氏之过。崔峄就此结案,马上升官。这是司马光当时已经知道的。若干年后,张氏遭到“报应”,这里也顺便一说。陈死后,张氏为避祸出家为尼,其子世儒长大,将其接回。世儒膏粱子弟,离京任太湖县令,感到如下牢狱,为回到京城,竟想出一个先弄死母亲再丁母忧的毒招。他与妻子李氏胁迫婢女给母亲下毒,未毒死,又用钉子钉其头,活活钉死。于是发丧,丁忧,回京。谁知一小婢良心未泯,将此事告发,世儒及妻子被处极刑,弃市。
再说梁适,他是靠巴结宦官耍阴谋挤走庞籍当上宰相的。怕庞籍起死回生,继续追查赵清贶案,将不愿顺从的御史和开封府判官、推官统统贬谪。
离京前,司马光颇以论张尧佐获胜为荣,未想到自己离京才几个月,张尧佐又恢复原职,回到朝廷。
朝中的另一件大事是张贵妃死了。仁宗封其为皇后,在宰相陈执中、梁适,判太常寺王拱辰、王洙迎合下,赐谥温成,要百官为之送葬,且令忌日罢朝悼念,哀荣大大超越前代皇后,严重违背了祖制。在她的葬礼上,仁宗令枢密副使孙沔读悼词。宋朝开国以来,为已故皇后念悼词的是翰林学士、知制诰一级的官员,没有两府大臣念悼词的先例。孙沔抗争说,陛下让孙沔念悼词则可,但让枢密副使念悼词则不可。说罢,放下悼词就走。好,你枢密副使不念,我宰相来念。陈执中主动上去念了……
对此,司马光在笔记中做了详细记录[2],却没有上疏。这有点不符合他的性格,但通判非言路之官,非奉旨不便议论朝政。
经过近两年的磨练,他基本熟悉了州一级的行政工作,结交了许多下层的朋友。他爱上了郓州,写诗曰:
千岩秀色拥晴川,万顷波光上下天。委地鱼盐随处市,蔽空桑柘不容田。讼庭虚静官曹乐,儒服宽长邑里贤。不为从知方负羽,独乘鱼艇老风烟。
(《传家集·卷九·奉和始平公忆东平二首》之二)
永远的丧子之痛
他爱上了郓州,但是,时事的变化需要他离开了。梁适、陈执中相继遭弹劾罢相,文彦博、富弼同时入相。仁宗想起庞籍,召其入对。庞籍文武全才,在西北与韩琦、范仲淹齐名,罢相后放在郓州,纯属大材小用。而并州(太原)北与辽、西与夏对峙,需一大员坐镇。于是庞籍以昭德节度使知并州兼河东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部署(司令员)。司马光继续追随恩师,改任并州通判。
北宋时期是我国历史上气温偏低的年代,并州是宋的北部边城,苦寒之地。至和二年(1055)冬,司马光带着妻儿从郓州赴并州,把路上和上任初的艰辛,记录在《苦寒行》[3]一诗中。
穷冬北上太行岭,霰雪纠结风峥嵘。熊潜豹伏飞鸟绝,一径仅可通人行。童饥马羸石磴滑,战栗流汗皆成冰。妻愁儿号强相逐,万险历尽方到并。
并州从来号惨烈,今日乃信非虚名。阴烟苦雾朝不散,旭日不复能精明。跨鞍揽辔趋上府,发拳须磔指欲零[4]。炭炉炙砚汤涉笔,重复画字终难成[5]。谁言醇醪能独立,壶腹迸裂无由倾[6]。石脂装火近不热,蓬勃气入头颅腥[7]。仰惭鸿雁得自适,随阳南去何溟溟。又惭鳦鸟[8]识时节,岩穴足以潜微形。
并州如此严寒,让他想学南飞的大雁和藏入岩洞的燕子,但是他不能离开庞籍:
我来盖欲报恩分,契阔[9]非徇利与荣。古人有为知己死,只恐冻骨埋边庭。中朝故人岂念我,重裘厚履飘华缨。传闻此北更寒极,不知彼民何以生。
冬天难熬,春天姗姗来迟。“上国花应烂,边城柳未黄”[10]。三月以后,并州的杏花终于开放。“田家繁杏压枝红,远胜桃夭与李秾”。司马光送别客人,在杏花林下饮酒,高兴之余,突然又伤感起来:“会待重来醉嘉树,只愁风雨不相容”[11]。从他在并州的诗作中,我们只能读到他短暂的欢愉,其他都弥漫着伤感。在他寓所的北窗外,有一株老杏树,树干十围,花却只开一朵,这一奇特景象拨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吟诗两首。
先看《北轩老杏其大十围春色向晚止开一花悯其憔悴作诗嘲之》[12]:
春木争秀发,嗟君独不材。须惭一花少,强逐众芳开。顽艳人谁采,微香蝶不来。直为无用物,空尔费栽培。
这是在嘲杏树,还是在嘲自己?显然他是以老杏自况了。再看下一首《杏解嘲》[13]:
造物本非我,荣枯那足言。但余良干在,何必艳花繁。壮丽华林苑,欢娱梓泽园。芳菲如可采,岂得侍君轩?
如果我繁花似锦,就会待在华林苑和梓泽园,还会在这儿侍候您吗?这不是杏解嘲,而分明是自我解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