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逐匈奴于漠北,洗涤了西汉忍了六七十年的屈辱,但造成国力耗费过度,人民生活困苦,末年群盗蜂起,这是事实,但这难道是桑弘羊造成的吗?也许王安石觉得一下与他争论不清楚,回到了宰相辞赏的问题上来:“太祖时,赵普等为相,赏赉或以万数,今郊赉匹、两(帛论匹、银论两)不过三千,岂足为多?”
光曰:“(赵)普等运筹帷幄,平定诸国,赏以万数,不亦宜乎?今两府助祭,不过奏中严外,办沃盥(端洗脸水),奉帨巾(递毛巾),有何功勤,而得与普等乎?”
两个人互不相让,争论继续。司马光已经顾不得斯文,用手指着王安石,痛斥不已。他敏锐地觉察到,王安石是要当“桑弘羊第二”,要改变朝廷法度了!他明知说服不了王安石,但希望能说服神宗,让他打消对王安石的支持。延和殿内的气氛相当紧张,神宗和其他人都没有插话,静听他俩你来我往。在皇帝面前,总不能这么无休止地争论下去吧?作为学士院首长(翰林学士承旨),王珪不得不出面叫停。作为一个老官僚,他深知一旦表态出错,就会影响前程,所以来了个两不得罪:“君实说裁减冗费从贵近始,有道理;介甫说有伤国体,也有道理,请陛下裁定。”
神宗终于发话了,却是一条自相矛盾的指示:“朕意与光同,今且以不允答之。”我同意司马光的意见,但暂按王安石的意见批复。这天学士院正好该王安石当班,他在批复中引用了上述常衮辞馔的典故,暗示执政大臣,没本事干就辞职,别用辞赏来沽名钓誉。看了这个批复,他们再也不提辞赏的事了。
第一个“炮手”倒下之后
这场延和殿之争,司马光得势不得分,王安石正好相反。但神宗在别的方面给了他很大的面子。在请他推荐谏官人选时,他推荐了吕诲和吴景。从前面第十七章我们知道,吕诲是因在“濮议”中得罪了英宗而被贬的。司马光的推荐词为:“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第一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具此三者,诚亦难得。”吕诲、吴景“堪其选也”。这等于翻了“濮议”的案,但神宗听了司马光的,任命吕诲知谏院。
神宗还交给司马光一件大事,那就是治河。熙宁元年(1068)六月至七月,黄河先后在河北多地决口、漫溢。黄河桀骜不驯,动辄改道。当时的黄河是八年前形成的。嘉祐五年(1060)河决大名,形成了一条经大名、恩州(今河北清河)、博州(今山东聊城)、德州(今河北陵县),至沧州入海的新河道,史称东流或二股河。旧河道经恩州、冀州(今河北同名市),至乾宁军(今河北青县)入海,史称北流。此次泛滥的是北流。该如何治理?都水监(水利部)内部意见不一。都水监丞(副部长)李立之提出在河北筑新堤三百六十七里,但工程量大,又值灾年,河北转运司(省政府)不同意;另一都水监丞宋昌言提出逐渐塞北流而疏东流的方案,使二流归一,御河、胡卢河各复故道。此方案的好处是工程量较小,且可调剂御河水量,有利京师漕运。而提举河渠事(河渠局局长)王亚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北流使宋辽界河水流湍急,成为天然国防屏障,塞北流则失之矣。究竟怎么办?神宗让司马光与都水监商议,拿出方案。
这既是对司马光的高度信任,又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关于治河,欧阳修曾上疏说:“(黄)河本泥沙,无不淤之理。淤常先下流,下流淤高,水行渐壅,乃决上流之低处,此势之常也。”因此,“开河如放火,不开如失火”。意思是宁可救火,不可放火。十一月十八日,神宗让司马光与宦官张茂则乘驿站车马往河北现地考察。辞行时,司马光提出辞职,要求回山西去当地方官。神宗说:“汲黯在朝,淮南寝谋,卿未可去也!”汲黯是汉景帝的御史,因有他在朝,淮南王刘安不敢谋反。神宗给他戴这么大的“高帽子”,帝王术也。二十五日,司马光和张茂则从开封出发,走到长垣(今属河南),司马光吟出一首《长垣道中作》:
极目王畿四坦然,方舆如地盖如天。始知恃险不如德,去杀胜残已百年。
这首诗似乎与治河无关,讲的是北宋首都开封虽是四战之地,四野平坦,无险可守,而王朝却百年平安,这充分说明了国家的安危“在德不在险”。这句话最早出自先秦著名军事家吴起之口,但吴起只是反对依赖险要地形而高枕无忧的倾向,并没有否定险要对安全的作用,而宋朝君臣把它绝对化了。正因为开封无险可守,不得不以兵为长城,驻军竟占全国的一半。太祖赵匡胤已看到这个问题,提出要迁都洛阳,据山河之险,以减少兵员,减轻人民负担,但开封的漕运之利和赵光义的一句“在德不在险”,使之动摇了决心,无可奈何地说,吾民将困于役也!他说得一点没错,宋朝老百姓不怕税,就怕役,差役、劳役,没完没了。这是一首政治诗,是司马光儒家思想的自然流露,但又仿佛是吟给王安石听的。王安石在《本朝百年无事劄子》中把“赖非夷狄昌炽之时”作为一条重要原因,认为“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见上章)司马光视察了一个多月,于次年正月回来复命,支持宋昌言的方案,塞北流而疏东流。简言之,就是在河上建“约”,即修上下两个丁字坝,控制流向,加大东流流量,使河床疏通变深;减少北流流量,使之逐渐淤塞,经过两三年时间,待东流畅通,再彻底关闭北流。
反对这个方案的人很多,但王安石赞成司马光。神宗于是拍板,同意塞北流疏东流方案。
然而,这似乎是司马光和王安石在工作中唯一的意见一致(后在截流时间上有分歧),可谓绝响。此时,关于阿云案的争论早已超出法理范畴,涉及到政治方向和用人问题了。神宗锐意改革,起用王安石为执政的意图已很明显,而保守派却否定王安石,抬出司马光。在神宗征求提拔王安石的意见时,执政大臣中只有宰相曾公亮一人赞成。参知政事唐介公开说,王安石不可大任。神宗问,你是说他“文学不可任邪?经术不可任邪?吏事不可任邪?”唐介回答说:“安石好学而泥古,议论迂阔,若使为政,恐多变更。”神宗问侍读孙固:“安石可相否?”答曰:“安石文行甚高,处侍从献纳之地可矣,宰相自有度,安石狷狭少容,必欲求贤相,吕公著、司马光、韩维其人也。”先后问了四次,他都不改口。原宰相韩琦、文彦博、富弼等也都看好司马光和吕公著,而否定王安石。
神宗顶住保守派的压力,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王安石于是成为朝臣褒贬的中心,褒者誉之为“当世孔子”,贬者视之为祸国奸佞。
一天,司马光从迩英殿前往资善堂,路上遇到奉召去见神宗的御史中丞吕诲,悄声问:“今日请对,欲言何事?”吕诲说:“袖中弹文,乃新参也。”意即要弹劾新任参知政事王安石。司马光感到愕然,问:“众谓得人,奈何论之?”吕诲说:“君实亦为是言邪(你也这么说吗)?安石虽有时名,然好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司马光说:“今未有显迹,盖待他日?”但吕诲已经迫不及待了,说:“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所以朝夕谋议者,二三大臣而已,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心腹之疾,治之唯恐不逮,顾可缓邪?”[4]司马光和吕诲经常并肩作战,且司马光于之有保荐之德,所以吕诲就直言不讳了。但有一点吕诲没说,就是著作佐郎章辟光的案子。神宗继位后,章辟光上疏请岐王赵颢(神宗弟)出宫外居。他是在维护礼仪,哪有兄长当了皇帝,弟弟还住在宫中的道理?但皇太后大怒,说他“离间母子关系”,要有司定罪。吕诲请将章辟光交司法部门审理,而王安石认为章辟光无罪,予以拒绝。吕诲一怒之下,便要弹劾。
吕诲弹劾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所列十大罪状,除了把“鹌鹑案”、“阿云案”的旧账翻出来无限上纲外,其余多属捕风捉影,猜测臆断,如第二条说:“安石任小官,每一迁转,逊避不已;自为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銮侍从之乐。何慢于前而恭于后?好名欲进也。”章辟光案被列为第九条,妄说章辟光乃是受王安石、吕惠卿指使。弹状被神宗退回,吕诲于是请辞。神宗担心准其辞职会引起王安石的不安,哪知王安石说:“臣以身许国,陛下处之有义,臣何敢以形迹自嫌,苟为去就!”于是贬吕诲出知邓州(今河南同名市)。翰林学士苏颂在写贬辞时,宰相曾公亮对他说:“(章)辟光治平四年上书时,安石在金陵,惠卿监杭州酒税,安得而教之?”所以制词说他“党小人交谮(污蔑、诽谤)之言,肆罔上无根之语”。
司马光反对贬吕诲出朝,但觉得像他这样从个人品德上攻击王安石是徒劳的,要击倒他,必须从思想理论上入手。他要披挂上阵,冲上前线了。
[1]《传家集·卷二十五》。
[2]《传家集·卷四十二》。
[3]《传家集·卷四十二》。
[4]《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六·熙宁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