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谢诸公为买园,洛阳城里占林泉。七千来步平流水,二十余家争出钱。嘉祐卜居终是僦[8],熙宁受券[9]遂能专。凤凰楼下新闲客,道德坊中旧散仙。洛浦清风朝满袖,嵩岑皓月夜盈轩。接篱倒戴芰荷畔,谈麈轻摇杨柳边。陌彻铜驼花烂漫,堤连金谷草芊绵。青春未老尚可出,红日已高犹自眠。洞号长生宜有主,窝名安乐岂无权?敢于世上明开眼,会向人间别看天。尽送光阴归酒盏,都移造化入诗篇。也知此片好田地,消得尧夫[10]笔如椽。
从此诗看,“安乐窝”比独乐园大得老了。凤凰楼等景观都是原道德坊院子里所没有的,是新增的。诗中描写他在“安乐窝”的生活,宛若神仙。他“不愿朝廷命官职,不愿朝廷赐粟帛”(《不愿吟》),却有大官送园林,却有庄田收租金,而且不用受官职的羁绊,“谈麈轻摇杨柳边”。这等美好生活是司马光、富弼、王拱辰等人给的,他自然要与他们同坐一条板凳。反过来说,因为他反对变法,他们才愿意为他慷慨解囊。
司马光对邵雍如此慷慨,而自己的独乐园却“卑小”不堪,这是为什么?司马光之隐非邵雍之隐也。对邵雍慷慨是救人之急,成人之美,而独乐园“卑小”是在讲政治。邵雍不当官,因为当官对他来说是一种损失,隐是他的自觉行为。而司马光的隐是被“迫”的,是反变法失败后选择的抗议行为。独乐园只有修得“卑小”,让人看着可怜兮兮的,才能反衬出他内心的愤懑,才有抗议的象征意义。对此,他的得意门生刘安世可谓一语中的:“老先生于国子监之侧得营地,创独乐园,自伤不得与众同也。以当时君子自比伊、周、孔、孟,公乃行种竹、浇花等事,自比唐、晋间人,以救其弊也。”[11]
他曾在陋巷的临时住处挖“凉洞”,现在他又在独乐园一下挖了四个“凉洞”,并专门赋诗一首:
贫居苦湫隘,无术逃炎曦。穿地作幽室,颇与朱夏宜。宽者容一席,狭者分三支。芳草植中唐,嘉卉周四垂。讵堪接宾宴,适足供儿嬉……
(《传家集·卷四·酬永乐刘秘校(庚)四洞诗》)
他不仅掘地而居,而且深衣而行。深衣是按《礼记》式样做成的古装,宽身大袖,穿上后,发上插冠簪,头上缠幅巾,腰间扎上宽宽的布质缙带,便整个成了一个戏台上的古人。一日,司马光换上深衣,信步来到“安乐窝”拜访邵雍。临别时留下《独步至洛滨二首》[12]:
拜表归来抵寺居,解鞍纵马罢传呼。紫衣金带尽脱去,便是林间一野夫。
草软波清沙径微,手携筇竹著深衣。白鸥不信忘机久,见我犹穿岸柳飞。
三品官的待遇还在,一面是紫衣金带、纵马传呼的司马光;一面是深衣缙带、拄杖独步的司马光。两个司马光形成强烈的反差,外表的强烈反差反映了内心的极度矛盾。他曾问邵雍:先生穿深衣否?邵雍回答:某今世人,穿今世衣。这明显是在批评司马光迂腐,但司马光依然故我。正如其诗中所说:“白鸥不信忘机久,见我犹穿岸柳飞。”白鸥虽然没有忘记岸柳间有捕鸟的网(“机”),但仍然穿林而飞。司马光不就是诗中的白鸥吗?他这只白鸥,明知林中有“机”,仍然会穿林而飞。王安石,我不怕你!
《投壶新格》定胜负
在独乐园里,司马光写了很多反映园中生活的诗。《独乐园二首》[13]说:
独乐园中客,朝朝常闭门。端居无一事,今日又黄昏。
客到暂冠带,客归还上关。朱门客如市,岂得似林间。
再如《次韵和宋复古春日五绝句》[14]的其中两首说: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市相逢咽不通。独闭柴荆老春色,任他陌上暮尘红。
东城丝网蹴红毬,北里琼楼唱石州。堪笑迂儒竹斋里,眼昏逼纸看蝇头。
独乐,独乐,他本想写出乐来,而吟出来的却是苦。元宵节,洛阳城里灯火辉煌,各种灯笼争奇斗艳,夫人张氏想上街观灯。司马光说,家里就有灯,何须上街看。张氏说,不光看灯,还有看人。司马光说,难道我是鬼吗?可见他的情绪坏到了何种程度。
唯有老朋友的到来才能给他带来欢乐。范镇来了,他乐了。
他俩是“同年”。司马光说:“吾与景仁(范镇字),兄弟也,但姓不同耳。”范镇也说司马光“于予莫逆之交也”。两人相约:“生则互为传,死则作铭。”范镇退休后,司马光作《范景仁传》,盛赞其勇决(后来司马光去世,范镇如约作《司马文正公墓志铭》)。他曾经答应司马光,致仕后到洛阳休息,后因田产在许昌而未来。听说司马光做“地室”避暑,他在许昌修了一座可迎八面来风的高阁,邀司马光来住。对此,司马光不高兴了,在《和景仁卜居许下》[15]中写道:
壮齿相知约岁寒,索居今日鬓俱斑。拂衣已解虞卿[16]印,筑室何须谢傅山[17]。许下田园虽有素,洛中花卉足供闲。他年决意归何处,便见交情厚薄间。
诗后注:“景仁顷见许居洛,今而背之,故诗中颇致其怨。”也许为了谢食言之罪,在司马光的独乐园建成后,范镇从许昌来访。他给司马光带来了三件礼物:一根邛杖,一块貂皮褥子,一床麻布衾(被子)。貂褥、布衾,奢简迥异,司马光似乎更爱布衾。时范纯仁(范仲淹子)有一篇著名的《布衾铭》,劝人以俭为德,以奢为戒。司马光一笔不苟地将此铭写在范镇送的布衾头上。叙过别情,范镇突然拿出自著《乐谱》八篇来,说,某此来,还欲了断我俩关于大乐的公案。
大乐即雅乐,朝廷大典用的音乐。按照孔子的观点,国家大事,莫重于礼乐。他听了周公所制的韶乐之后,美得“三月不知肉味”。可因春秋时已“礼崩乐坏”,到后来连乐谱也找不到了。宋初所用的雅乐是周世宗柴荣留下的“王朴乐”。太祖赵匡胤嫌其声高,让和岘校正后,以“和岘乐”为雅乐。仁宗即位,太常寺上奏说乐器使用太久,音失其准,于是请音乐家李照重铸编钟,再校音律,而“李照乐”一出来就遭到质疑,又重回“王朴乐”。仁宗本人就是音乐家,令朝臣讨论。司马光时知太常礼院,讨论礼乐乃本职所系,而本无干系的范镇也参加进来。百家争鸣,一锤定音,争论尚未结束,仁宗自己谱出了《黄钟五音五曲凡五十七声》,颁太常寺练习,不过他还算谦虚,未做定论,让继续讨论。老实说,在找不到原乐谱的情况下,这种讨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自命不凡的进士们虽未必懂音乐,但谁也不会服谁。司马光和范镇从一开始就掐开了架,争论的来往书信达数万字,最后仍各持己见,无奈,约定以下围棋决胜负。范镇棋艺高出一筹,胜,但司马光不服。范镇这次带着《乐谱》来,是想要司马光输得口服心服。于是,当年的争论又延续到独乐园中,还是谁也不服谁。范镇提议再次下棋分胜负,司马光不干,提出以投壶决胜负。
投壶是一种古礼,本是军中游戏,就是把箭投进酒壶中,按箭投中的部位和难度,各有专业术语和分值(筹),累计得分多者为胜。比如,“初箭”指第一支箭就投中,“贯耳”指箭穿壶环,“骁箭”指箭被弹回但被接在手上再投命中,“龙首”指箭投中后箭竿靠外箭头正对自己,还有“倚竿”、“龙尾”、“狼壶”、“带剑”之类。司马光在独乐园中未免寂寞,玩起了投壶游戏。玩着玩着,觉得原有的规则大有问题。问题在哪?鼓励侥幸,而轻视守常。因为正常投中只计一分,而特殊情况最高竟计一百二十分。所以,他编了一部《投壶新格》(格即规则),“以精密者为右(即为上),偶中者为下,使夫用机侥幸者无所措手足。”其针对性显而易见,王安石破格提拔年轻人,保守派目之为“用机侥幸者”。《新格》规定,壶之口径为三寸,耳径一寸,高一尺,壶中装小豆;箭长二尺四寸,每人十二支;投掷距离两箭半(六尺)。原来“贯耳”与投进壶口一样计一分,改为计十分,理由是壶耳比壶口小,投中更难;原来“横壶”(箭横躺在壶口上)计四十分,改为计一分,如被后面的箭碰落,计零分,理由是“横壶”属侥幸;原来“倒中”(即箭尾入壶)计一百二十分,改为计零分,且罚掉前面的全部得分,理由是:“颠倒反复,属大恶”,罚光其全部得分,“所以明逆顺之道”。这就是司马光,游戏规则也要讲礼治。
比赛按《新格》进行。一个五十四岁、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一本正经地投壶,让人产生时光倒流之感。比赛毫无悬念,因规则是司马光定的,赛场设在他家里。司马光获胜后,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高声连呼:“大乐还魂矣!”但范镇不服,两人争论至死。其倔强性格因此表现得活龙活现,又让人顿生几分悲情:儒家教育硬是将古代知识分子的眼睛“移”到了后脑勺上。考定雅乐也好,投壶也好,无不为了复古。
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写道:“公卿高士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自为,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洛阳名公卿园林,为天下第一,靖康后,祝融回禄尽取之去也。”深刻。
[1]《传家集·卷九》。
[2][清]龚崧林:《洛阳县志·卷十四》。
[3]引自《庄子·逍遥游》。
[4]《传家集·卷三·独乐园七咏》。
[5]夸毗子:折腰献媚之人。
[6]《传家集·卷九》。
[7]《伊川击壤集·卷十三》。
[8]虽无偿但属租赁。
[9]券:房契、地契。
[10]尧夫:邵雍字。
[11]转引自李昌宪《司马光评传》第203—204页。
[12]《传家集·卷十》。
[13]《传家集·卷十一》。
[14]同上。
[15]《传家集·卷十》。
[16]虞卿:赵国宰相。
[17]谢傅山:东晋宰相谢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