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丛目所以历经六年才编成,一个重要原因是唐以后的史料越来越丰富,按照司马光的要求,对稗官野史、各家谱录、正集别集、墓志碑碣、行状别传也不敢稍加忽视。柳芳所著之《唐历》一书,记载了隋恭帝义宁元年(617)至唐代宗大历十四年(779)的历史,在《通鉴·唐纪》中,将其撷取殆尽。据南宋著名学者洪迈考证,“《通鉴》叙述隋末王世充、李密事用《河洛记》,魏征谏诤用《谏录》,李绛奏议用《李司空论事》,叙安史之乱中张巡等坚守睢阳用《张中丞传》,李愬平淮西用《凉公平蔡录》,李泌事用《邺侯家传》,李德裕处理太原、泽路、回纥事用《两朝献替记》,大中时吐蕃尚婢婢之事用林恩《后史补》,韩偓凤翔谋划用《金銮密记》,平徐州庞勋用《朝门纪乱》,讨浙江裘甫用《平郯录》,记扬州毕师铎、吕用之事用《广陵妖乱志》。这些杂史、琐记叙事完备清楚,《通鉴》岂能弃而不用?”“《崇文总目》,北宋仁宗时成书,是当时最权威的目录书,收书之全,无任何目录书可比。但是《通鉴》所征引的书,有相当一部分是《崇文总目》所未登录的。”[5]
《通鉴》引用了多少书?时有正史十九部,累计一千六百余卷,加注释三千余万字,除此之外,还有国家档案中的皇帝《实录》和臣僚奏议,另有杂史三百余种,约三千余万字。《通鉴》就是从这总计六七千万字中去伪存真、去粗取精陶冶出来的。据通鉴学学者统计,与现存其他史书相较,《通鉴》秦汉部分未见新资料,魏晋南北朝部分所用资料有十分之一不见于其他史书,唐、五代部分的史料仅见于《通鉴》的竟高达约二分之一,而被他引用的这些书籍今天多已亡佚。在这个意义上说,《通鉴》为我们抢救了弥足珍贵的史料。《四库提要》评论说:“其书网罗宏富,体大思精,为前古所未有。”[6]在宋史研究会第四届年会(1987)上,陈光崇提供的论文《通鉴引用书目的再考核》指出,经过反复核对,《通鉴》引用的书目应为三百五十九种。
如果说编丛目主要是考编撰者史学知识之博大的话,那么写长编则主要是考编撰者史学知识之精深,即去伪存真的辨别能力。怕范祖禹在编长编时走弯路,司马光特意将刘恕所修之《五代纪》长编中的两卷复写本(“广本”)寄给他做样本。在《答范梦得》一信中说:“今寄道原所修广本两卷寄去(此即据长编录出者,其长编已寄还道原),恐要见式样故也。”式样统一比较好办,考证异同,辨别真伪,那是要见真功夫的。司马光告诉范祖禹:诗赋若止为文章,诏诰若止为除官,及妖异止于怪诞,诙谐止于取笑之类,便可直删。而留下来的则是“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司马光《进〈通鉴〉表》),必须详加考异。《通鉴》中的一段几十数百字的叙述,其考订文字往往高达一两千字。比如,《通鉴》记安史之乱时颜杲卿倡义河北,不过四百余字,而考订文字达二千五百七十三字,引用了《河洛春秋》、殷亮《颜杲卿传》、《玄宗实录》、《肃宗实录》、《唐历》、《旧唐书》、《颜氏行状》等七种史料来对照验证。此外,对王世充巩北之败、安禄山丧师之赦等重大事件,每件事司马光所作的考订文字都有千字以上。据通鉴学者统计,司马光依据《实录》、杂史指出《旧唐书》不确之处约三百七十八处,《新唐书》的不确之处一百九十七处,用《长历》(宋仁宗时天文学家刘羲首编,为我国第一部历史纪年表)纠正正史的年、月、日错误八十多处。这些被司马光汇集于《通鉴考异》一书。考异法虽始于春秋时孔子的学生子贡,代有人为,但多见于正文之注中,如裴松之注《三国志》即是。司马光的《通鉴考异》是我国第一部考史专著,而收进这部专著中的,只是编撰过程中考证的一部分。考异的工作贯穿编撰的全过程,从编丛目开始,经编成长编,到最后定稿。
编《通鉴》的工作量有多大?后来“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曾在洛阳独乐园见过该书的草稿,足足堆满了两间屋子,每个字都一笔不苟,工工整整,感叹道:“先生天下士也,所谓左准绳,右规矩,声为律,身为度者也。现此书可想见其风采。”
每坐到书案之前,司马光先要洗手,以免手弄脏了参考书籍和长编手稿,翻书特别耐心,从不手沾唾液或水。
丛目、长编都是写在绢上的,绢不像纸,论张,而论尺,论丈。唐代部分由范祖禹作成长编,每四丈截为一卷,共有近二千八百丈,近七百卷。司马光每三日删一卷,然后再润色定稿。我们现在看到的《通鉴·唐纪》仅八十一卷(卷一八五至二六五),从近七百卷到八十一卷,要付出多少艰辛?也许只有当过主编的人才能体会到。
插在史书中的旗帜
任何古代史都是当代史。《通鉴》是写给皇帝看的,第一读者是宋神宗,选材、叙事,特别是冠以“臣光曰”的史论,就像是在面对面地给神宗讲课。
作为总撰,司马光在史实考证、史料删削、文字润色上下了很大功夫,但最让他费斟酌的还是“臣光曰”。“臣光曰”在全书中所占的文字比重很小,但就像社论是报纸的旗帜一样,“臣光曰”是插在《通鉴》中的旗帜。
全书一百一十九则“臣光曰”,几乎全都在讲一个字——“礼”,诚如其开篇所说:“天子之职莫大于礼”。因此,即使是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如与礼治和现实联系不紧,他不发议论,反之,即使并非重大事件,也必然来一则“臣光曰”。“臣光曰”少则数十字,多则千余字,每一则都藏着针砭现实的机锋。
汉高祖刘邦称帝后,朝堂毫无礼仪,功臣宿将嬉笑打闹,宛若闹市,刘邦甚为厌烦,叔孙通主动请求到鲁国故地征召儒生,制定朝仪之礼。刘邦认为这很难,叔孙通说:“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他到鲁地征召了三十多个儒生,却有两人不奉召,认为叔孙通先后侍奉十余主,都是靠阿谀得富贵。礼乐须积德百年方可兴起,现在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何谈礼乐?叔孙通批评他俩是“不知时变”的“鄙儒”。他制定了一套礼仪用于朝堂,臣僚们谁也不敢越礼了,刘邦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对此,“臣光曰”:
礼之为物大矣!用之于身,则动静有法而百行备焉;用之于家,则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用之于乡,则长幼有伦而俗化美焉;用之于国,则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用之于天下,则诸侯顺服而纪纲正焉,岂直几席之上,户庭之间得之而不乱哉!夫以高祖之明达……然所以不能肩于三代之王者,病于不学而已。当是之时,得大儒而佐之,与之以礼为天下,其功烈岂若是而止哉!惜夫,叔孙生之器小也!徒窃礼之糠秕,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夫大儒者,恶肯毁其规矩、准绳以趋一时之功哉!
(《通鉴·卷十一·汉高帝七年十月》)
不说此论的正误,只说他为什么就此而大发议论?在他看来,王安石变法就是“窃礼之糠秕”,打着行周公之法的旗号践踏礼治,神宗欣赏王安石就像当年汉高祖欣赏叔孙通一样,是“病于不学”。那么,不肯牺牲原则“以趋一时之功”的大儒是谁?你想去吧!
上述“臣光曰”还算比较隐晦,而有些简直就像时事评论,是写在书中的谏章。汉灵帝熹平四年(175),任用官吏实行“三互法”,即乡党、姻亲应回避,甲乙两地不可对换,而要错开,以防官员狼狈为奸,致使幽、冀二州的刺史长期空缺,选不出来。对此,“臣光曰”:
叔向有言:“国将亡,必多制。”明王之政,谨择忠良而任之,凡中外之臣,有功则赏,有罪则诛,无所阿私,法制不烦而天下大治。所以然者何哉?执其本故也。及其衰也,百官之任不能择人,而禁令益多,防闲益密,有功者以阂文不赏,为奸者以巧言免诛,上下劳扰而天下大乱。所以然者何哉?逐其末故也。孝灵之时,刺史、二千石贪如豺虎,暴殄烝民,而朝廷方守三互之禁。以今观之,岂不适足为笑而深可为戒哉!
(《通鉴·卷五十七·汉灵帝熹平四年三月》)
把这段史论与他在《论财利疏》所说的“守令非其人而徒立苛法,适所以扰民耳”对照起来读,便可发现,虽然一是疏书,一是史书,但矛头都是对准王安石变法的。
《通鉴》编到《梁纪十五》梁武帝大同十一年(545)十二月,散骑常侍贺琛上疏言四事,一是牧守“惟事征敛,民不堪命”;二是“今天下所以贪残,良由风俗奢靡使之然”;三是皇帝身边的“斗筲之人”“诡竞求进”,“惟务吹毛求疵”;四是要省事、息费。这篇泛泛而谈的奏疏,却引起梁武帝萧衍大怒,亲授敕书,质问贺琛“何不分别显言”?要他一一列出事实、姓名。在自诩简朴勤政之后,要他开列省事、息费的具体项目。否则就是欺罔朝廷。这样,贺琛只好谢罪,不敢再言。司马光把这件事记录得非常详细,在肯定了萧衍“孝慈恭俭,博学能文”、“勤于政务”之后,来了一段“臣光曰”:
梁高祖(武帝)之不终也,宜哉!夫人君听纳之失,在于丛脞(繁琐);人臣献替之病,在于烦碎。是以明主守要道以御万机之本,忠臣陈大礼以格君心之非,故身不劳而收功远,言至约而为益大也。观夫贺琛之谏未至于切直,而高祖已赫然震怒,护其所短,矜其所长;诘贪暴之主名,问劳费之条目,困以难对之状,责以必穷之辞。自以蔬食之俭(萧衍信佛,吃素)为盛德,日昃之勤(忙到太阳偏西才吃午饭)为至治,君道已备,无复可加,群臣箴规,举不足听。如此,则自馀切直之言过于(贺)琛者,谁敢进哉!由是奸佞居前而不见,大谋颠错而不知,名辱身危,覆邦绝祀(萧衍在侯景之乱中被软禁困死),为千古闵笑,岂不哀哉!
(《通鉴·卷一百五十九》)
在前面第二十六章,我们讲到李常攻击新法,言之无据,神宗要他拿出实据,引起关于风闻言事的激烈争论。司马光在神宗面前欲为之说情,因神宗揭了李常的老底而没能开口。他当时想说而未能说的话,现在通过“臣光曰”痛快淋漓地说了。他是在批梁武帝,更是在批宋神宗。
书局内静悄无声,但风雷在笔下涌动。司马光的视力越来越差,看书时鼻子几乎要碰着书页了,写字时白胡子也随着笔锋在绢上扫动。独乐园的时光是他政治上最失意的阶段,却是他作为学者辉煌的顶峰。人生的辩证法就是如此。
洛阳给书局提供了一个清净的环境,而编撰者内心的清净比外部环境的清净更为重要。首都东京发生的事,隔一两天就能传到洛阳。而洛阳又是失意官僚喘息休养的首选之地,官宦之多,仅次于东京。与这些人相聚,要保持清净,难。
[1]《长编·卷二百四十三·熙宁六年三月丁卯》。
[2]《文献通考·卷一百九十三》。
[3]《点滴集》第526—538页,河北大学出版社。
[4]《传家集·卷六十三》。
[5]李昌宪:《司马光评传》第399页。
[6]《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七·史部·编年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