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书传到洛阳,知河南府贾昌衡在福先寺上东院设宴欢送吕公著。宴会上喜气洋洋,大家祝贺他终于结束了近六年的赋闲,而司马光却唱开了反调:此时出山,难有作为。吕公著说,圣命难违,相比闲卧,多少能对圣上有所裨益。司马光说,宁可闲卧,也不可与小人同流,损了名节。吕公著不高兴了,说,一味闲卧,于世何补?两人各执己见,你来我往,争得宴会煞是无趣。程颢站起来,即席赋诗一首:“二龙闲卧洛波清,几岁优游在洛城。愿得二公齐出处,一时同起为苍生。”程颢是赞成吕公著的,而且希望司马光也被起用。此诗一出,争论停息,大家都反变法,何必呢?
吕公著到河阳上任后,司马光和范镇一起前去拜访,住在州衙后院。在欢迎宴会上,吕公著口占一联:“玉堂金马,三朝侍从之臣;清洛洪河,千古图书之奥。”在司马光和范镇离开后,吕公著把后院命名为“礼贤院”。他们谈了什么?史无记载,但从司马光随后写给吴充的长信——《与吴丞相充书》[13]来看,这次聚会似乎让司马光看到了废除新法的希望。
给吴充的信写于四月,司马光首先表示自己无意出山,接着笔锋一转,批判新法:“自行新法已来,中外恟恟。人无愚智咸知其非,州县之吏困于烦苛,……闾阎之民迫于诛敛,人无贫富咸失作业,愁怨流移,转死沟壑,聚为盗贼。日夜引领,冀朝廷之觉悟,弊法之变更,凡几年于兹矣。”官员“以夜继昼,弃置实务,崇饰空文,以刻意为能,以欺诬为才”。百姓“人无贫富,咸失作业,……聚为盗贼”。“今府库之实,耗费殆竭,仓廪之储,仅支数月,民间赀产,朝不谋夕,而用度日广,掊敛日急,河北、京东、淮南蜂起之盗,攻剽城邑,杀掠官吏,官军已不能制矣。”他希望吴充为相要学周公,“为周家成太平之业,立八百之祚”;而不可学西晋的王衍(夷甫),“不思经国,专欲自全”,“及晋室阽危,身亦不免”(经八王之乱,西晋灭,王衍降后赵石勒,石勒要杀他又不想背杀名,令士兵夜半推倒石墙将其压死)。“今若法弊而不更”,不仅不能安居庙堂,恐怕弃官归隐也无“高枕之地”。“救急保安之道,苟不罢青苗、免役、保甲、市易之法,息征伐之谋”,“所求必不果矣”。“欲去此五者”,必“先别厉害,以寤人主之心”,而要“寤人主之心”,必须“先开言路”。而要“开言路”,“在于辅佐之臣,朝夕启沃,唯以亲忠直、纳谏争、广聪明、去壅蔽为先务”。如此则“谠言日进,下情上通,至治可指期而致,况弊法何难去哉!”最后,他强调时不我待,勉励吴充要坚持原则,“苟志无所屈,道无所失,其合则利泽施于四海,其不合则令名高于千古”。
看了这封信,我们就会明白,司马光为什么会被保守派称为“民间真宰相”了。他讲得头头是道,对吴充寄予厚望,不过又是一个幻想。王珪与吴充同为宰相,他们可以站在一条战壕里反对王安石,而斗走王安石后,就开始争权夺利了。王珪不仅对吴充处处掣肘,而且坐视变法派对吴充的攻击。其次子吴安持涉及相州的一桩案子,变法派的参知政事蔡确将其逮捕审讯;知谏院张璪说吴充曾给征安南的统帅郭逵写信,要他不执行朝廷的命令,于是被立案侦查。吴充气病交加,生了瘤子,苦撑三年后,罢相归第,于元丰三年(1080)病故,享年六十岁。
司马光频繁地与保守派官员诗书来往,议论时政,终于被变法派抓到了辫子。
罚铜二十斤
苏轼豪放、诙谐,与司马光的一本正经形成鲜明对比。司马家一仆人向来称司马光为“君实秀才”,有天突然改口称“君实相公”,问其原因,答曰:“苏学士所教也。”所以司马光对人说,我家仆人被苏轼教坏了。他是性情中人,加上名气太大,司马光总担心他会惹祸。
果然,元丰二年(1079)七月,苏轼在湖州惹上了大祸。其所作诗词,墨迹未干就被人传抄,书商抢着印行,还有人刻石立碑,知湖州时间不长,就出版了三本诗集。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何正臣抓住诗集中的只言片语,无限上纲,弹劾他讥讽朝政,诋毁圣上。“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被指为反青苗法;“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不术”,被指为讽刺对官吏进行法律考试;“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良田”,被指为反水利法,等等。苏轼因此被逮捕入狱,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元丰三年(1080),因太后为之说情,苏轼被免予流放,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一个无俸禄被编管的闲官。十年前的熙宁二年(1069),保守派指斥李定不奔母丧,毁了他的前程,而且树立孝子典型朱寿昌来羞辱他,苏轼作文赋诗,活跃异常(见第二十六章),现在李定终于报了一箭之仇。与李定等人欲将苏轼置之死地相反,湖州的绅商们请来和尚、道士,为他做了三个月的免灾道场。
乌台诗案与司马光毫无干系,但作为保守派的旗手,苏轼受到委屈,他自然要慰勉一番。元丰三年春,在苏轼被贬黄州之前,他托范镇给苏轼捎去《独乐园记》和《超然台诗寄子瞻学士》[14],诗曰:
使君仁智心,济以忠义胆。婴儿手自抚,猛虎须可揽。出牧为龚黄,廷议乃陵黯。万钟何所加,甔石何所减。用此始优游,当官免阿谀。向时守高密,民安吏手敛。乘闲为小台,节物得周览。容膝常有余,纵目皆不掩。山川远布张,花卉近缀点。筵宾殽核旅,燕居兵卫俨。比之在陋巷,为乐亦何歉。可笑夸者愚,中天犹惨惨。
他赞扬了苏轼有抓老虎胡子的大无畏精神,兼具循吏和诤臣的高贵品质,以及有无往而不乐的豁达,而鄙薄当朝变法派人物愚蠢。苏轼受到司马光褒扬和鼓励,立即回赠一首《司马君实独乐园》[15]:
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花香袭杖屦,竹色侵盏斝。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全才德不形,所贵知我寡。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声名逐吾辈,此病天所赭。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
苏轼情之所发,一下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在颂扬司马光的同时,批评他不该当哑巴。两首诗反变法的主旨毫不隐饰。御史舒亶提出,与苏轼诗词唱和,诋毁朝政的人也要追究。于是乎,一下牵出了司马光、范镇、孙觉、李常、刘攽等二十二人,“皆特责”,每人罚铜二十斤。对此,苏轼感到芒刺在背,写信向司马光道歉:“轼以愚暗获罪,咎由自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虽高风伟度,非细故所能尘垢,然轼思之,不翅芒背耳。”有意思的是,四年后的元丰七年(1084)苏轼从黄州贬所移汝州,路过金陵,与王安石同游紫金山,诗文往来,相聚甚欢,并准备买田金陵(实买田江北仪征),作定居计,虽未果,但两人的恩怨已解。在对待王安石的态度上,苏轼与司马光的区别是明显的。
大概在被罚铜后,司马光真的“绝口不复谈政事”了。不过,在徜徉山水、编书讲学时,他手中仍然高擎着反变法的大纛。他在《涑水记闻》中涉及王安石的记录共八十二条(其中《日记》三十二条),全部都是负面的,消息来源无一不是反变法人士。在司马光的襄助和推介下,程颐讲学的规模越来越大,以“三纲五常”的理论来与新法抗衡,本是宋学中一个小流派的道学(亦称理学、伊川学、程学)开始渐成气候。
[1]《长编·卷二百五十二·熙宁七年四月甲申》。
[2]《涑水记闻·卷十六》。
[3]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第326页。
[4]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第334页。
[5]吕本中《师友杂志》。
[6]《邵氏闻见后录·卷九》。
[7]《传家集·卷一五》。
[8]邵说司马光是脚踏实地之人。
[9]写在绅带上,即永远铭记。
[10]均见《二程遗书》。
[11]《通鉴·卷六十六·汉献帝建安十七年十月》。
[12]《宋人轶事汇编·卷十》第484页。
[13]《传家集·卷六十一》。
[14]《传家集·卷五》。
[15][清]顾栋高:《司马光年谱·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