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洛阳。北邙山。按堪舆之学,北邙是理想的“上吉阴宅”,故有“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之说,墓葬之密,竟至“无卧牛之地”。但经过唐末五代的战乱,昔日帝王将相的豪华陵寝已是野兽出没的荒冢。
司马光从华州调任苏州,最理想的行进路线是:先骑马到洛阳,再坐船即可到达苏州。洛阳瀍河口之西,就是连接汴河(蒗荡古渠)的码头,曾是隋炀帝南巡龙舟的停泊处。康定元年(1040)春天,司马光来到洛阳,等待搭乘官船。
从洛阳到苏州
当年司马池任西京留守司通判,司马光随父在洛阳开蒙读书,留下了击瓮救友的故事。此次故地重游,昔日的黄口稚儿已是朝廷命官,一连几日与一帮发小策马到邙山围猎,暂时忘却了陕西的乱象,又陶醉于桃花春风之中,情之所至,写下了《洛阳少年行》[1]:
铜驼陌上桃花红,洛阳无处无春风。青丝结尾连钱骢,相从射猎北邙东。东鞭纵镝未云毕,青山围围载红日。云分电散无影迹,黄鸡示鸣已复出。
诗中之铜驼陌代指洛阳,因东汉立铜驼于此道而得名。一群少年,骑着快马去北邙山射猎,昨天日落后才回城,今日公鸡还未打鸣,又出发了。司马光也许未曾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无忧无虑地尽情潇洒了。
司马光告别洛阳,坐官船先到睢阳(今商丘南)。这里是北宋的南京应天府,太祖赵匡胤的龙兴之地,春秋时宋国首都,汉代梁孝王的国都。但他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便继续南行,不日来到宿州(今安徽同名市)。“同年”吴充在此为官,他中第时还不到十八岁,但比司马光还要少年老成。吴充之兄吴育,时任右正言、直集贤院,是当时与韩琦、富弼齐名的直臣,对如何处置元昊称帝有独特的见解。两兄弟之间常有书信往来,吴充因此对时政比司马光更了解。他邀请司马光在宿州停留,一是叙旧,二是游览。宿州一马平川,但居江淮之要冲,自古为四战之地,唐末五代更是战乱无虚日,血流成河,白骨累累。进入宋代后,经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建设,已是一幅田园牧歌式的图画。两人“撙罍且为乐,携手登高楼”,谈古论今,煞是投机,然而,当司马光说起陕北前线的情况时,吴充却沉默了。他已经知道,因延州(今延安)统帅范雍懦弱无能,延州危矣。
在元昊宣称进攻延安时,范雍吓得六神无主,毫无办法。为迷惑范雍,元昊派人向宋军诈降,说夏军军心不稳,官兵皆不愿叛宋。范雍一听,又从极端恐惧变成盲目自信,以为元昊不足为虑。延安以北筑有金明寨、塞门寨、安远寨等三十六个寨堡,是抵御西夏的第一线阵地。这些寨堡虽有城池,但孤悬在外,兵力分散,无力互相支援,容易被各个击破。诸寨之中,以金明寨(今安塞东南)最大,寨主李士彬实行全民皆兵,号称“铁壁相公”,西夏多次进犯均被击败。元昊称帝前,曾派人来游说他倒戈,被他杀了。此次元昊派兵来诈降,李士彬为防诈而拒不接纳。元昊于是将部队化装成“边民”来降,李士彬接纳后向范雍建议:为防止“边民”充当敌之内应,应将他们移入内地分散安置。范雍指示说:“讨而擒之,孰若招而致之?”要求敞开接收诈降的“边民”,并把他们编入军中。过去夜不解甲的李士彬也放松了警惕,解甲睡觉了。趁范雍、李士彬麻痹之机,元昊用声东击西的战术,明打保安寨(今志丹县),实攻金明寨,里应外合,一举得逞,李士彬被俘。这样,进攻延安的通道被打开,延安陷入重围。后来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追记了《李士彬被擒》(第三百三十三条)、《李士彬》(第三百五十三条)。
吴充本不想将这些告诉司马光,这里远离前线,而且,小小幕职官,轮不到说话的份儿。说出来只会扫“同年”相聚之兴。果然,司马光听到后马上面露忧色,沉默了。两个未来宰相的相聚结束了。司马光告别吴充,匆匆往苏州而去。
积极征“弓手”,背后有猫腻
司马光到苏州上任后不久,他便急忙请假去杭州看望父母。当时的苏杭还没有后世的“天堂”之誉,但已经相当繁华。特别是杭州,经五代吴越国钱氏政权的建设,在东南已是仅次于金陵(今南京)的大都市。司马光在杭州见到父母,分别半年,自有话说,不提。杭州时为两浙路(相当于省,辖浙江和苏南)首府,是转运使司衙门所在地。司马池不仅是杭州知府,还兼任提举苏杭一路兵甲巡检公事和两浙西路兵马钤辖(省军区司令)。他不想让儿子过多地看到官场的黑暗,对公事一字不提,要他多看看杭州的湖光山色。司马光看了美丽的西湖,看了庄严的广岩寺,看了白浪排空的钱塘潮……写了不少纪游诗,不赘。只说这一天他回到州衙,见父亲面有愠色,连说两声:“岂有此理!”怪了!父亲修养深厚,喜怒不形于色。今天是怎么啦?
由于范雍的昏庸和刘平的轻敌,导致宋军在延州大败。元昊夺取金明寨后,一面用部分兵力对延安展开进攻,一面以主力在宋军援兵的必经之路三川口(今安塞县东)设伏,意在围点打援。范雍不知是计,急令刘平和石元孙两员大将经安塞北之土门赶来救援延安,结果在三川口陷入重围。激战中,监军宦官黄德和率部临阵脱逃,刘平、石元孙受伤被俘,刘平不降骂敌而死。元昊乘胜猛攻延安,因天降大雪,未能攻克,撤围而去,一路攻克宋军多个寨堡,毙伤宋将多名。战败了,范雍把责任推给了刘平,而把保住延安的功劳据为己有,上奏说因他祈祷于嘉岭山神,元昊当夜便见城头有鬼兵参战,于是惊恐而退。仁宗居然信了他的鬼话,下诏封山神为威显公,建庙以祀。监军宦官黄德和临阵脱逃,战后又用威逼利诱的手段让人作伪证,制造了刘平、石元孙降敌冤案,谎称自己孤军奋战,苦战得脱。仁宗轻信其谎言,派兵包围了二将在京宅邸,欲全族收监远流,幸亏有延安军民来京投诉,朝廷才决定派文彦博去查实(查实后黄德和被腰斩)。这段史实,我们应该感谢司马光,是他事后在《涑水记闻》中详细记录了《三川口之战》,使后人得以了解战役经过和上述诸人的表现。
司马光的岳父张存在陕西上疏明确表示,刘平是为国捐躯,应予褒奖;黄德和临阵脱逃,应依法斩首。司马池虽远离前线,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战前他们都认为刘平不堪为将,但在他死节后,又为他说公道话。
延安战败和战后的乱象让人生气,但最让司马池生气的是,战前朝中普遍认为元昊小丑,剿灭易如反掌;而在三川口之败后,又惊慌失措,全国动员。他刚刚接到的朝廷诏书,要求两浙路征发“弓手”,说是维护治安,说不定哪天就调往前线。司马池作为地方官,朝廷有命令,照办就行了,何苦生那么大的气?要弄清个中原因,必须对北宋的兵制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