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余堂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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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我在《人民文学》工作时,一个写小说的朋友来找我,让我看他的小说,问为什么总投稿,总通不过。

我看了一遍后,说:你这篇小说,没开篇就想好了谁是好人、坏人,谁是骑墙派。你这是带着爱恨的笼头旗帜鲜明地去写的。小说不该是这样的,真的。其实,你在笔下写一个坏人的时候,首先你要爱他,要陪着他慢慢地坏,他可以去做坏事,他和你一样肉眼凡胎,和你一样吃五谷杂粮长大,只是在某些善恶、美丑、是非、真理面前他的表现不一样:有的人贪财,有的人爱色 ……。我想我们抛开政治因素以外,去说人本身的七情六欲,每个人心里都有恶。你在处理一个你认为在道德意义上应该受到诋毁、鞭挞、抨击的人的时候,你最好把你心里曾经藏着的恶,被你压制的恶,慢慢拨亮,陪他慢慢长,这个坏人才可信。同样,你在写一个好人的时候,你可以把你个人心里向往的、追求的,已经存在的善,把它放大,陪着好人慢慢长大,让他的善逐渐地发光。你要爱你笔下所有的人物,因为你爱着他,他就像你身体的一部分一样长大,他的血肉就丰满,就可信,就生动感人。如果概念化、脸谱化地认为一个人就是坏蛋,是一个贪财鬼、色魔,难免概念化。理性地说,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是法官,不可能对笔下的人物,包括社会事件给个一锤定音的定义。可能有的人不愿意接受,作家不要,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有实际意义的道德评判者。如果事先就把自己放在一个道德评判者的身份上,难免要让笔下的人物戴着面具,带着理性的观念。那么,结果就是你的小说不可信,不感人。

电影《平原游击队》是歌颂党领导的游击队抗日的作品,但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批判了,原因是演员方化演的日本鬼子中队长松井太像,血肉太丰满,感情太丰富,电影给他的镜头太多了。我们现在可以这样想:如果方化不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剧本作者不是一个优秀的作家,这个戏不会感人。他也可以概念化,让日本兵一出来就装凶、装恶,大伙儿一看就知道是反面人物,完成美学概念的要求,但失去了文学的感染力。文学就是要交代:他是怎么变恶的?

写恶人时,你要爱这个恶人,要让他一寸一寸地长高,一两肉一两肉地长肥,他就生动了,可信了。他可恶了,你就咬牙根了。

作家判断社会事物,虽然要学会“望、闻、问、切”,但不能开具体的药方。即使作家不期然地做了个法官,做了个道德的评判者,但是这个结论不是作家应当下的。你读了有你的判断,他读了有他的判断,如果你写得生动,大家在同一个审美层面上,那么这个判断大致差不多,我是说在道德、真理、是非上差不多。

一句话吧,你写什么,就要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