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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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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透过车窗,远处的紫荆山越来越近,像一幅油画,缓缓地展开在周培扬眼前。苍松翠滴,紫烟缭绕,周培扬已经闻到佛家胜地浓浓的气息了。

脚下的这条高速公路,正是周培扬刚刚获得鲁班奖的代表工程,也是周培扬下海经商二十年来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每次驶上这条路,周培扬心里都会涌上无比的喜悦和难以名状的激动。想当初方鹏飞还说:“培扬,放弃吧,这条路太复杂了,凭大洋实力,根本拿不下。这可是市里的重点工程,不敢开玩笑的。”周培扬好像只说过一句话:“我这人打小就喜欢挑战,不信拿不下它!”实践证明,周培扬是对的。他不仅拿下了它,由大洋公司承建的A4标段还一路荣获了市里、省里的年度优质工程奖,不久前又从北京捧回了全省唯一一尊鲁班奖奖杯。

对于周培扬和大洋公司在公路建设中的作为,不仅铜水常务副市长方鹏飞傻了眼,就连中铁四局工程指挥部的头头们,也觉得不可思议。陆副指挥还说:“行啊,周总,这次我服了你,下次我们再比高低如何?”周培扬笑笑,他当然不会在陆副指挥面前瞎吹牛,陆一鸣是他敬重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里面的一个,一条路修下来,他和陆一鸣已从对手变成了朋友。陆一鸣大他几岁,是清华的高才生,他们面子上互称老总,私下却早已称起了兄弟。想想一块度过的那段艰苦岁月,两个人都觉得这份友情格外珍贵。尤其周培扬,简直有点感恩陆一鸣。

是陆一鸣给他介绍认识了孟子坤,一个有点刻板却十分敬业的高级工程师、公路建设专家。正是得益于孟子坤和陆一鸣的全力扶助,周培扬的大洋公司才在这项备受关注的公路建设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市乃至整个海东省建筑行业的一颗明星。

当然,周培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孟子坤死了!

孟子坤原在省建总公司担任总工,建筑市场放开后,省建遭受的冲击很大,经营每况愈下,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孟子坤又是个比较顽固的男人,别的多少有点能耐的人都跳了槽,提前找出路去了,孟子坤思想转不过弯,尤其不肯到民营公司屈就,哪怕年薪开到五十万,他也摇头拒绝。周培扬岂止是三顾茅庐,怕是五顾十顾都有了。无奈,性格耿直的孟子坤每次都用坚定的语气回绝他。后来的一件事促成了周培扬跟孟子坤的合作。省建总公司好不容易承接了一项涵洞工程,还是陆一鸣的中铁四局十六项目部以转包方式给过去的,但在施工中省建居然没让孟子坤担任技术总负责人,而是派了一名铁道学院的研究生。孟子坤耐不住寂寞,中间以个人名义去现场察看了几次,每次他都要带回来一大堆问题,而且以书面形式递交到省建的高层会议上。省建的领导本来就让下岗职工闹得疲惫不堪,现在又出来个孟子坤,动不动讲工程质量,讲安全隐患,还对整个工程的安全应急预案提出质疑,一气之下说了句很伤孟子坤自尊的话:“你以为有知识就了不起,我们现在要的是工程,上万号人等着吃饭哪!”话说完不到半月,施工现场就出了事故,特大事故。岩壁冒顶后堵住了作业面上的二十六个工人,恰恰是那个狗屁不顶的应急预案害了大事。孟子坤闻讯赶去时,二十六个工人已被困在里面整整两天,在现场工人的一再要求下,省建的领导才将孟子坤任命为抢险指挥部副总指挥,但一切都迟了。施工中违章作业,安全通道没有预留,救援设施又跟不上,万般无奈之下,孟子坤向陆一鸣求援,陆一鸣带着二百多名抢险队员,奋战了三天三夜,才将工人们救出。

遗憾的是,有五条生命永远丢在了涵洞里。

孟子坤愤而辞职,关在家里谁也不见,一天到晚趴在网上,跟虚拟的世界对话,半年后陆一鸣带着周培扬,再次敲开了孟子坤的家门,没想,周培扬还没说话,孟子坤便道:“准备合同吧,多余的话就不要讲了。”

那次,周培扬同时认识了谢婉秋,孟子坤夫人。

说来也有意思,前面那么多次,他登门造访,谢婉秋都避而不见,直到他把合同放她家茶几上,她才一脸郑重地走出来。

他们两个,是上帝赐给他的福哟!

周培扬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继续奔驰着,司机老范扭头问:“周总,直接上山吗?”

周培扬收回遐思,见车子已到山下,郁郁葱葱的紫荆山巍峨地横在眼前,茂密的森林和丛生的灌木总带给人绿色的畅想,周培扬每次经过山下,总要静下神静静地凝望上一会儿。其实紫荆山并不出名,省里的风景名点都够不上,周培扬却独独喜欢这里。这儿宁静、安详,少了尘世的喧嚣与嘈杂,多了一份淡泊,多了一份静思。周培扬喜欢这儿的博大与深沉,更喜欢这儿超然傲立,不与世争的洒脱与飘然。跟妻子木子棉结婚之前,还特意带她爬过这座山,那时他还在市政府,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公务员,木子棉更是个入世不深的傻丫头,两个人爬到山顶,对着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哇哇大叫。叫累了,就躺在山顶享受风的温柔。那时候的天真是蓝啊,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醉。也干净,不带任何杂质。也许木子棉第一次到这么原始的地方,大自然的粗犷和野性给了她一种蛊惑,让她丢掉了女孩子的矜持与羞怯,忘情地扑到他怀中。周培扬体内的野性也被点燃,仿佛一头困兽,猛一下见到自己渴盼已久的猎物,毫无顾忌地就压了上去。他们疯狂地纠缠在一起,翻滚在万丈绿焰之中。森林涛涛不息的轰鸣中,他们一次次走向巅峰,忘情地拥吻、索取,又以更热烈的方式回赠对方。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真可谓惊心动魄!

如今想起来,仍然禁不住热血沸腾。

“直接上山吧。”周培扬从窗外收回目光。

周培扬此次来山,并不是什么公干。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方鹏飞、汪世伦,当年北方大学的三个高才生在一次野外旅游中迷路,稀里糊涂走到这座山上,结果就发现,这里跟他们的气场那么相投,仿佛上天注定要他们到这里走一趟。三个迷路的青年学子面对茫茫苍苍壮阔无比的紫荆山,什么也不想了,索性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来一堆廉价啤酒,就着小贩处讨价还价购得的一堆鸡腿鸡翅和肥得流油的猪头肉,把酒问青天,凌云抒壮志。那个豪迈劲,想想都会让人疯。面对即将踏入的社会,三个青年才俊豪情万丈,意气冲天,发誓不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绝不见江东父老。后来方鹏飞提议,每隔五年,他们三人到这里聚一次,汪世伦立马响应,说应该把这定为他们的生命之约,无论穷困潦倒还是飞黄腾达,谁都不能把这个特殊的日子忘掉。周培扬当时就倒了三缸子酒,说:“为我们的生命之约干杯!”

三个人一干而尽,此后,这个日子便在他们的生命中有了特殊意义。

岁月荏苒,光阴似箭,转瞬间,二十年飘然而过。当年的激情书生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岁月这把可笑的刀子在三张白净的脸上密密匝匝刻下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口子,仔细抚摸起来,竟觉人生是那样的无常、充满变数。当年发誓要当一名作家,立志捧回诺贝尔文学奖的汪世伦如今成了一名顽固的学术家,在自己的三寸校园里唯我独尊,除了令他终生景仰的圣人孔子,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不想听到。当年立志要教书育人的方鹏飞竟做起了政客,而且官运亨通,挡都挡不住。虽没能桃李满天下,却是子民万千呀!更奇的还数他周培扬,他当时的愿望是漂洋过海,远渡日本,发誓要从海岛文化中探寻日本人掠夺的根源,还幻想给小日本注入一种大儒家文化,让他们变得乖顺、听话,不要动不动就伸直了脖子跟祖先中国吵架。想不到二十年下来,他竟然成了一个商人,而且跟日本人做地产生意,赚中国老百姓的钱。想想那时,他们三个谁不对商人嗤之以鼻,就连胡雪岩那样的儒商,也压根不在他们眼皮之下。

想到这,周培扬充满感慨地兀自一笑。司机老范以为他笑路边的小贩,就说:“这一带的农民,越来越刁蛮了。”周培扬随口道:“难道还要让他们过那种十亩土地一对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

老范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老板这样问他,心想一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是呀,大家都在与时俱进。”

周培扬无意跟老范多费口舌,轻声道:“开车吧。”就又合上了眼睛。

这二十年间,他们还是信守着当初的诺言,虽然不能按当初方鹏飞提议,五年来一次。但至少,他们的脚步是到过这里的。来了还要在山顶住一宿,海阔天空,激情飞扬。世事的沧桑巨变,人生的起落沉浮,就在那一夜间化为山顶的清风,让他们轻轻一挥便去了。上次分手的时候,方鹏飞突然提议,说下次都把夫人带上,让她们也来感受一下我们的生命之约。汪世伦和周培扬自然同意,反正三家的夫人早就认识,而且情感非同一般。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次分手之后,仅仅过了两个月,林凡君却突然离开了人间。

林凡君是因为心脏病撒手人寰的。这个当年北方大学的第一才女,恩师林宇达的千金,曾经是他们三个人共同暗恋的对象,只是因为方鹏飞率先把爱表达了出来,周培扬和汪世伦才不得不退避三舍。这样也好,至少避免了他们三人之间的一场恶杀,也给恩师林宇达少出了一道难题。关于林凡君的心脏病史,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师母欧阳林茹就是心脏病患者,她把自己所有的优点一丝不剩地遗传给了这位掌上明珠,可也错误地把心脏病给了自己唯一的爱女。为此师母很是自责,近乎到了忏悔的地步。每逢女儿发病住院,她总是不能避免地也要跟着发作一场。恩师林宇达治起学来一丝不苟,照顾妻女却是一塌糊涂,这个责任义无旁贷地落在他们仨同学身上。后来方鹏飞公开向林凡君求婚,恩师林宇达第一句话便是她的生命极有限,你愿意负这个重吗?方鹏飞握着凡君的手,说我可以让她延长,无限延长。当时凡君就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医生已给她下了病危通知书。换上别的男人,是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求婚的,就连周培扬和汪世伦,也觉得那样的场合求婚极不合适。可方鹏飞居然成功了!恩师林宇达把两只年轻的手握在一起,说:“鹏飞,我今天就把她交给你了。”说完,恩师林宇达背过身去,眼里沁满天下父亲最感人的泪水。

恩师林宇达是想创造奇迹,幻想用爱情的力量将女儿从病魔手中夺回来!

事实证明,方鹏飞是成功的。他让林凡君的生命延长了十八年又七个月二十一天,而且每一天都是那么的精彩。如果换上周培扬或汪世伦,他们都不可能做到那个标准。汪世伦是个只会工作不懂享受的人,生活上尤其腐儒得很,他的妻子乐小曼就不止一次拿他跟方鹏飞比,还说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嫁给了他,连一点做女人的感觉都没有,幸福感更是负数。周培扬自己呢,虽然不那么迂腐,可风里浪里,忽而辞职,忽而下海,忽而倾家荡产,瞬间又腰缠万贯,风光无限。他这一生,用两个字形容最为恰当:折腾。连木子棉这样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要是换上林凡君,怕早是折腾过去十次八次了。

听到凡君的死讯,大家虽是悲痛,但表现得倒也平静,兴许这样的结局在他们心里已上演了无数遍。尤其周培扬,当时他在国外谈项目,听到凡君死讯,只是在电话里淡淡说了一声:“哦,知道了。”然后就没了下文,一束花都没送。他的冷漠与平静令人惊讶,但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谁也不怪罪谁。大家相信,所有的表现都是假象,真相在他们心里捂着,痛在他们心里埋着。恩师林宇达更是惊人的坚强,执意不让方鹏飞给凡君开追悼会,甚至连最简单的告别仪式都不让举行,弄得市政府一帮人很不安。最后经再三协商,恩师林宇达才同意在报纸上发个讣告,仪式最终还是没能举行。

林凡君生前是著名的油画家,北方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她走后,经汪世伦提议,汪世伦还有木子棉她们花了近半年的时间,为她出版了一本画册,书名还是汪世伦亲笔题写的。

那本画册后来摆放在周培扬书橱最显眼的地方。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跟妻子木子棉爆发了一场战争,差点就让这个家分崩离析。

事情的起因是一沓子信件。那些信件原本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袋子又放在书橱最隐蔽处,里面有个小抽屉,有把暗锁。那是凡君的工作室,也叫画室,跟卧房紧挨,靠东,有扇圆形小窗,很别致。天气好的时候,大把大把的阳光从扇形小窗里射进来,正好打在手握画笔的凡君身上。这个时候的凡君一定是最有色彩的,和暖的阳光给了她生命的动感,让她平日里苍白的脸一下有了别样的生动。她才思奔涌,奇特的灵感还有对艺术的狂热顺着画笔流淌、奔泻,跃然纸上,最终成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