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文学与中国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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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1)

李建军

最近几年,我对“五四”时期的否定汉字和汉语的偏颇观点,对那一时期排斥中国古典文学的过激思想,做了些研究和梳理。我发现,在中国文学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中,实在很难找到哪一时段的文学,像二十世纪的“改良文学”和“革命文学”那样雄心勃勃,那样蔑视自己民族的文学传统,那样否定自己民族的文学经验;也没有哪个时代的文学,像二十世纪的“新文学”那样对“旧文学”充满“弑父情结”,那样在伦理精神和语言文体两方面,偏离了“中国文学”的常轨。

在“现代文学”的转捩过程中,在“当代文学”的形成过程中,为了建构一种从形式到内容都不同既往的“新文学”,二十世纪的怀疑者和批判者,在处理复杂的文化矛盾和文化关系的时候,在解决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中国、文学与政治的矛盾冲突的时候,他们排斥兼容性和中间状态,采取了一种偏激的态度和简单化的策略,例如,用“现代”否定“传统”,用“西方”否定“中国”,用“阶级性”否定“人性”,用功利主义的“政治”否定人道主义的文学。就文学来看,这种对抗性的态度和简单化的策略,以及对西方文学经验的过度依赖,造成了中国文学的“传统的断裂”和“主体性的丧失”,并最终导致“中国格调”的凋丧和“大文学”的衰微。

先来说说“大文学”。二十世纪伊始,“纯文学”(Pure Literature)、“白话文学”、“人的文学”、“平民文学”、“国民文学”、“社会文学”、“无产阶级文学”等文学概念,乱花渐欲迷人眼,纷纷被引了进来,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态度和评价。有的人,根据这些新的文学理念,对传统的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大加贬抑,口诛笔伐,一时间,“推倒”、“铲除”、“谬种”、“妖孽”之类的极端话语,甚嚣尘上,而“死人的文学”、“山林文学”、“贵族文学”、“古典文学”的标签式话语,则流行一时。殊不知,文学的价值和生命力,不以时代的新旧论,不以阶级的尊卑论,不以语言的文白论,而以境界的高下论,以感染力的强弱论,以情思的深浅论。而“纯文学”的概念,则尤其似是而非,误人不浅,因为真正的文学,从来就不那么“纯”,而是含着宗教、伦理、政治、历史、哲学等内容的复杂现象。固然,“纯文学”理念也有助于人们认识文学自身的特点和价值,有助于人们警惕外部力量对文学的扭曲和异化,但是,比较起来,“杂文学”(Mixed Literature)这一概念,则比“纯文学”更能反映文学内部构成的复杂性和风格表现的多样性,更能反映文学的并不那么单纯的本质。而中国文学的“杂”,则不仅见之于最初的“文史哲不分家”的多元杂糅,也见之于文学内部形式的多样化。

所以,对文学来讲,重要的不是看它够不够“纯”,而是看它的格局够不够“大”,格调够不够“高”,看它是不是具有这样一些特点和价值——过人的道德勇气和言说激情,真诚的态度和真实的品质,完美的艺术性和丰富的美学意味,巨大的意义空间和内在的思想深度,以及普遍性的人性内容和持久的感染力。更为重要的,是要有自觉的反思意识和反讽精神,要敢于正视历史和现实的异化性的生活图景,不回避,不遮掩,通过真实而完美的叙写,为人们提供启蒙性的叙事内容,为人们的内心生活,提供支持性的精神力量。这样的文学,就不能是仅仅流连于形式的玩味和技巧的雕琢的“小文学”,不能是仅仅满足于“私人叙事”和“身体叙事”的“小文学”,不能是札米亚京所批评过的“一厘米的文学”,而是健全意义上的“大文学”。这样的“大文学”,不仅仅意味着品类的多样化和分类学意义上的“大”,即所谓的“Large Literature”,更意味着品质的上佳和境界的高远,属于道德情感和伦理精神意义上的“大文学”,是札米亚京所提倡的“一千米的文学”,即“Great Literature”。

然而,就当代文学的创作现状来看,我们似乎缺乏有深度、有广度、有力度的“大文学”。我们的人文视野不够开阔,叙事伦理不够自觉,反讽精神不够勇敢,文学趣味不够雅正。我们写得又快又多,每年有大量的诗歌集和散文集出版,有超过四千部长篇小说出版,但是,真正有分量、有价值的作品,却寥若晨星,难得一觌。虽然某些作家的“才华”,在某些外国的“汉学家”看来,是连“鲁迅和老舍也比不上”的,虽然某些作家很走运地在“国际上”屡获“大奖”,但是,冷静地来看,这些作家和作品,其实并不成熟,依然属于“小文学”的范畴,用杜甫的诗句来说,就是“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现在,到了改变我们的狭隘的“纯文学”文学理念的时候了,到了将“纯文学”拓展为“杂文学”的时候了,到了将“小文学”升华为“大文学”的时候了。“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去国北迁的庾子山,因为看到了人生的真面目,因为体验了精神的大痛苦,故晚年作文,风格丕变,健笔凌云,义气纵横。他后来的文章,“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哀江南赋序》),“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哀江南赋》),至今读之,犹使人神摇意夺,——这就是大文章和“大文学”的力量。我们应该写出更老成的文章,要像庾信一样,来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变得更加成熟一些,更加深沉一些,赋予自己的作品以晚秋一样凝重而复杂的社会内容和人生况味。

再从当下时髦的“公共性”等方面来说说“中国格调”。

中国格调,也可以叫做“中国气质”、“中国风度”、“中国经验”,是中国文学特有的一种品质和风格。它以象形表意的汉字,来表现中国人的审美趣味和文学气质,呈现中国人的心情态度和性格特点。在美学风格上,它追求中和之美,显示出含蓄内敛、渊雅中正的风貌,是所谓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乐而不淫”;在写作的伦理上,中国文学表现出敢说真话的勇气和精神,即“其言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与“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反讽精神。从人民伦理和人道主义的角度看,中国文学则表现出同情弱者和底层民众的兼爱精神和泛爱情怀,——从《诗经》的《伐檀》的反讽和《硕鼠》的抗议,到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同情和怜悯,从杜甫的《兵车行》和“三吏”、“三别”,到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文学精神所绽放出的“公共性”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