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文学与中国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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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人格上绝不含糊的的诗人(1)

——思忆文学与《牛汉自述》

最难得的勇气是思想上的勇气。

——阿·法朗士

我们所要求的美术家,是能引路的先觉,不是“公民团”的首领。我们所要求的美术作品,是表记中国民族智能最高点的标本,不是水平线以下的思想的平均数。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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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牛汉先生参与主编过一套《思忆文丛》,影响很大,颇受欢迎。标举“思忆”二字做书名,说明这套丛书所收录的文章,大都具有实录和反思的性质。“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懂得同情、爱和怜悯,无疑是人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标志,而会思考,有记忆,则是人之为人最基本的素质和能力。俄罗斯传记作家伏尔科夫说,“没有回忆的人不过是一具尸首。”历史经由回忆、思考和记录,而进入现实,而与未来发生关联;正是通过对往昔经验的记忆和思考,人才缓慢而艰难地摆脱蒙昧状态,渐渐变得成熟和智慧起来。

然而,回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在充满禁忌和恐惧的时代,它会受到严重的压抑和严格的限制。伏尔科夫说:“在苏联,最难得和最可宝贵的毕竟是‘回忆’。它已被践踏了数十年;人们知道比记日记或写信更妥当的办法。当三十年‘大恐怖’开始的时候,受惊的公民销毁了私人的文字记录,随之也还抹去了他们对往事的记忆。此后,凡是应该作为回忆的,由每天的报纸来确定。历史以令人晕眩的速度被改写。”因为“受惊”而压抑回忆的冲动,而遏制自己书写记忆的激情,这样的事情,所在多有,不独“苏联”为然。我认识的一位移居海外多年的老作家,从他的父辈那里听到了很多关于刘志丹的真实故事;这些故事,在我看来,都是具有重要价值的“回忆”,但是,无论我怎样鼓励他将这些故事写出来,他都支支吾吾,不接话茬。我知道,他是因为害怕才这样。我能理解他的恐惧。当年随意罗织“利用小说反党”的罪名,严苛无情地迫害小说《刘志丹》的作者李建彤,给这位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作家留下了恐怖的记忆,即使事过数十年,仍然心有余悸,仍然谈虎色变。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在谈到反思斯大林时代的历史时说:“对待我国历史上斯大林统治时代的态度,这段时期紧紧地掐住我们的现在,现在是衡量一个作家人格和创作成果的标准。”说得真是好极了。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大秦帝国》、《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之类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只配得零分。因为暴君曾经戴过皇冠或者口琴吹得好,就原谅他的累累罪恶,就无视无数人的眼泪和灾难,这实在是可怕的势利、浅薄和麻木。做为不义力量的对立物,文学必须承担沉重的道德义务和伦理责任:“从与现实和权力的关系看,小说伦理要求作者以积极的姿态介入生活,从政治、历史等多方面发现并揭示生活的真相,提出重大而迫切的问题,帮助读者认识自己所处的时代,帮助读者了解与现实密切相关的历史真相;从与读者关系的角度看,小说伦理要求作者要有自觉的责任意识,要通过积极的小说修辞手段,为读者的人格发展和精神升华提供切实的帮助,从而最终使自己和自己的作品,成为读者信赖和喜爱的良师益友。这就是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小说伦理都关联着两个重要的方面:道德与人生,或者说,伦理与现实。它是伦理主义的,也是现实主义的,因而,必然是伦理现实主义的。”无论对小说创作来讲,还是对“思忆文学”和“实录文学”来讲,情况都是这样。

主编《思忆文丛》以及后来的《岁月文丛》,是牛汉的目的明确、行为自觉的文化行为。他要为被冤屈者提供诉说的平台,要让受伤害者得到慰藉,要把真实的信息传递给现在和未来的读者。《思忆文丛》里,有备受折磨和煎熬的过来人的回忆文章,也有当年“右派”的十分珍贵的档案原件;三册《岁月文丛》则由北京出版社印了一万册,受到读者的欢迎和喜爱,“为历史,为民族、为文化留下史诗式的材料,帮助后人了解这段历史,也为冤死的人留点清白,洗刷他们的冤屈”。从这些丛书所选的文章里,我们可以看见真的人,可以听见真的声音。例如,在《从“1957”年说起》中,吴祖光先生就这样写道:“把‘阴谋’说成‘阳谋’,从而发展到‘大跃进’后,三年困难时期,庐舍成墟,弄虚作假,割甲田插乙田,虚报产量,大事谎骗,自欺欺人。‘反右’十年后的‘文革’,把在校不在校的一代青年全部教唆成为流氓、打手,大肆‘打、砸、抢’,把祖国大地弄成一片打人杀人场;使城市一片血海,农田遍地荒芜。有史以来,以迷天大谎惑世惑人,治世治人,任意屠戮同胞、同志,将昔日战友甚至一一杀戮,真乃‘史无前例’。”这样的文字,言之有物,朴实无华,恫瘝在抱,情真意切,包含着追求真理的诗性正义和感人至深的人文情怀。

邵燕祥的《1957:中国的梦魇》同样是一篇严谨扎实、以理服人的好文章。作者有感于人们对历史悲剧和社会灾难的健忘,通过对相关资料的细致梳理,揭示了“反右”运动发生的复杂原因和隐秘动机。他发现“反右”运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情绪性”和“主观性”的反应,是彼此之间“隔膜”的结果,总之,如果领导人“以‘看得出来’判断善意和恶意,指控敌对情绪,这样做本身就带有浓重的情绪色彩,容易导致主观随意性。据此进行批判,就会离开耳熟能详的‘摆事实,讲道理’愈来愈远;据此进行组织处理,就会背离‘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法治原则。”“反右”运动,像其他的很多性质激烈、形式夸张的政治运动一样,很大程度上,就是用军事思维和敌情观念来分析问题的结果,是对正常的学术问题和社会问题的一种过激反应。古人云,“兵者,诡道也”,我们中间多有无师自通的“诡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处处像分析敌情一样算计别人,陷害别人;它造成了多方面的后果,其中之一,就是破坏了人际交往和思想交流的正常环境和社会契约,破坏了人们之间的信任感,挫伤了知识分子向社会提供有价值的“批判性言论文化”的积极性,自此后,我们便很难听到有个性的声音,很难再听到建设性的意见,知识界从此形成一种唯唯诺诺、人云亦云、明哲保身、得过且过的不良风气。

乱邦不入,危邦不居,临危自保,是人类固有的自然本能;而前蒙矢石,不避汤火,施救他人,则是人类才有的道德精神。1955年,胡风运交华盖,成了“罪大恶极”的“钦犯”,世人皆曰可杀,但北京大学物理系的青年学生刘奇弟,却冒死为他辩诬伸冤。1957年5月,胡风下狱已两年,批判胡风及胡风分子的政治风暴正席卷全国。然而,就在此时刘奇弟写了题为《胡风绝不是反革命》的文章,“旧案重翻”,为胡风辩护,“要求政府释放胡风”。他说:“凡是正视事实的人都会清楚,在解放前胡风是一位进步的作家,是民主战士。他辛勤地追随着鲁迅;在那万恶的社会里,他向人们揭露黑暗指出光明,他为青年所爱戴,尊敬。正因为这样,正凭着这点,在解放后他才被选为人民代表。解放后他更不懈惰,带头高龄跑这跑那去乡下参加土地改革;在朝鲜抗美援朝,勤勤恳恳体验生活,从事创作。他们(胡风分子)写的作品有血有肉,最为读者所喜爱。这类人不是为人民服务,是为什么?世上还会找到这样一种逻辑,把他们说成反革命。”刘奇弟被打成“反革命”,遭到残酷的批斗和折磨。据他的同学陈奉孝回忆:“刘奇弟被捕后判刑十五年,先在北京的团和农场劳改,六一年又与他一起调到了兴凯湖五分场。刘奇弟病得很厉害,整天咳血,由于他不认罪,经常被吊起来遭到毒打,后来他被折磨得疯了,被塞进了象狗洞子一样的小号里,冻饿死在了里面。”能将刘奇弟的《胡风绝不是反革命》收入书中,发布出来,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因为,在一个人人自危的时代,能有这样的英雄壮举实属难得;这种行为本身就具有不可估量的道德意义和伦理价值,——它会像暗夜中的爝火一样,能给探索真理的人们带来前行的信心和勇气。

编者旁搜广求,别具只眼,竟然将梁漱溟先生的打油诗《咏“臭老九”》也收了进来:“九儒十丐古时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犹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专政全凭知识无,反动皆因文化有。倘若马列生今世,也要揪出满街走。”诗风朴素,明白如话,但却字字珠玑,沉郁顿挫,是深长的浩叹,也是愤怒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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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实录的《牛汉自述》则是牛汉“思忆写作”的另一种形态的成果。在这部亲切、活泼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见牛汉的真性情,也可以看见时代和社会的真面目,可以通过读解“隐秘的语言”获得“历史真实”的信息。

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个性,是牛汉身上最可宝贵的品质。他说:“我从小是放羊的孩子,经历过大灾大难。新中国建国以来,也过得很不平静。我是个很普通很真实的人。从十五六岁写诗,到现在八十四岁,没有动摇,没有违背人文的精神,坚持写到现在,真是很难,很难。在当代中国,作家、诗人要保留个性真是很难。”他克服了自己内心的软弱和畏惧。他超越了现实中的种种精神羁绊,实现了与“过去”的“决裂”,获得了“整体的历史的彻悟”,形成了自己对诗、历史和人的独立的理解和新的看法:“整个80年代,我都是在思考中过来的。思考得很多,往根上说无非是三个问题:什么是人?什么是诗?什么是历史?许多时候很痛苦。结果使我对人、对诗有了整体的历史的彻悟:必须这样做人,做这样的人;必须这样写诗,写这样的诗!必须这样站在历史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与过去决裂。现在我活得干净、完整、自在,对诗,对美丑等等,有了毫不含糊的看法。”对世界和生活有着独立的观察和明确的看法,乃是一个作家写作的前提条件。一个人云亦云、缺乏定见的人,注定是成不了好作家的。然而,俯仰随人、模棱两可,或者说,思想和人格上的“含糊”,却是当代作家和学者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有的人,终其一生,几乎没有向社会和读者提供一句有价值的判断。

牛汉属于极少数挣脱精神桎梏的诗人。他通过自觉的努力,把自己从沉重的精神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进而完成了自己的人格重塑和思想重建。牛汉是一个按照诗性原则活着的人。他始终把文学放在第一位,绝不把文学变成庸俗的工具,他说:“我这一辈子,特别是建国后,编的两个刊物都不执行为政治服务的方针,只登作家的好作品。编刊不做违心事。因为我受‘五四’的影响很大。”

自觉地与“政治”保持距离,努力守护自己的个性尊严和自由空间,在这些方面,牛汉表现出过人的识见和定力。尤其是拒绝参加“绝密核心组织”一事,更是显示着牛汉特立独行的性格。

在很长的时期里,我们的社会生活是不正常的。最高领导人被无节制地神化,成为人们感恩和服从的至高无上的对象。对政治领袖的个人崇拜成了全民生活的核心内容。所有人无条件地为这一个人活着,把能为他牺牲和献身,当做人生最大的荣耀和幸福。组织部门曾经找到牛汉,要他参加一项许多人会趋之若鹜的光荣的工作:“王耀庭,在人民大学党委管保卫,年纪比我大几岁,河南人。1950年6、7月间,他和我谈了好几次,说我的历史经上面考察后,想吸收我参加旨在‘保卫毛主席’的绝密核心组织,说先送我到莫斯科学习受训,一切为了党,为了捍卫毛泽东,部级单位都有人要去,要对领导干部进行了解,但要绝对服从,绝对要严守机密,老婆都不能告诉。我觉得自己一心想搞创作,恐怕不合适。我又有点自由主义,怕不能胜任。我整天愁眉苦脸,不高兴。我要不要参加这个必定会影响我一生政治前途的绝密组织?”牛汉虽然以“想搞创作”为借口拒绝了这项在当时人们看来无比荣耀的工作,但是,心情却“非常沉重”。校长成仿吾也私下里“几次摆摆手”,不支持他去,并且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提醒他“一定要注意个人安全”。拒绝参加保卫领袖的工作,是一件性质严重的事情,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后来,他被打成“胡风分子”,“1955年5月14日星期六中午第一个逮捕我,比胡风(周一)早两天”。虽然,牛汉后来为自己的特立独行和不服从态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他拒绝参加“绝密核心组织”,体现出的却是一种理性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意志,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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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汉是当代杰出的诗人。他的诗学思想也同样具有超越性的品质,——超越了时代的流行的庸俗诗学观念的局限,体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和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