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幺姑说:“我这丘田是专给你耕的呀……”
陶秉坤便不吱声了,兢兢业业地耕耘。
立夏这天陶秉坤在自己田里耕了第一犁。犁是祖传的一张旧犁,他将它修整了一下,换了张新铧。牛是他以换工的形式从别人那里换来用的。将来,他肯定会有自己的耕牛的。在松树坳下犁田时,他发现高高的田坎上有一块很陡的旱土,有几个人在上面挖土,几块石头滚下来,落到了他的田里。他叫道:“喂,手脚轻一点,莫把石头弄到我田里来了!”上面的人便道:“石头自己有脚呢,它要跑下去我们有什么办法?找你伯伯去吧,土是你伯伯的土,石头是你伯伯的石头!”陶秉坤只好自己将泥里的石头抠出来,扔到沟里去。他纳闷这块地何时成了伯父的,想以后也许会因此而有些小小摩擦,却没料到一个重大隐患就藏在这块地里。
田里过完犁耙,他就买了秧苗来插上了。一个人插不赢,他就请了几个帮工。禾苗和儿子在他眼皮底下慢慢地长大起来。由于奶水足,儿子长得胖乎乎的,一对黑眼珠骨碌碌转,很像母亲,十分可爱,令他亲个不够。禾苗却没有儿子长得好,插下去半月还没返青。扮桶丘是新开的,没有肥力;松树坳下那几丘田,则是因为田墈下有几股咕咕直冒的冷浸水,禾苗无精打彩,令他想起吴家的痨病少爷。到了秋后,割了禾一过斗,两亩三分田只收了五石四斗三升谷。但一算细帐,他禁不住一阵惊喜:除去田赋,余下的谷子可碾四百多斤大米!石蛙溪一带山多田少,除开伯父家,谁家一年有过这么多大米?即使是伯父家,青黄不接时节也要吃杂粮的。若按人均占有大米计算,他可能是仅次于伯父家的富户了。而伯父家,还有两个败家子呢,家有万贯也经不起挥霍的,伯父家迟早要败在陶秉乾和陶秉贵兄弟手里,到那时,他陶秉坤将取而代之,成为村中首富。他为自己的想象兴奋不已,到庄坪水碾房碾了一担谷回来,一狠心,就叫黄幺姑煮了一锅新米饭,没有放任何杂粮,敞开肚皮吃了一顿。
小玉田周岁的这天,陶秉坤请了一桌酒,所请宾客自然少不了伯父、龙先生等村中的头面人物。酒宴之后,在堂屋中央放了一个大篮盘,盘中放了毛笔、秧锄、针线等什物,然后把小玉田抱进去,让他去抓。这是乡下类似于职业预测的习俗,名曰“抓周”。小玉田虽是男伢,却长得十分秀气,十根指头纤巧细长。当他摸摸索索抓住那支毛笔时,主宾一齐叫好,说一看他就是个读书的料。夸赞声未息,小玉田却把笔扔掉,抓起了秧锄。龙先生忙打圆场:“好,好,这样也好,既能文,又能农,进可入仕作官,退可耕读自娱。”伯父说:“文也好,农也罢,凡事有个天命,就看我这小侄孙的造化了。”陶秉坤对他们的话并不在意,“抓周”不过是一种游戏,他坚信他的儿不管干什么都会有出息。
使他欣喜的是,堂客那丘肥美无比的田里又播下了他的种子,他相信,又将是一个胯里有小鸡鸡的。陶秉坤搭了座牛栏,买了头小黄牯回来。小黄牯额头上有块星状白斑,陶秉坤便唤它花佬。花佬头上的犄角长出寸把长时,陶秉坤的第二个儿子陶玉山降生了。生得异乎寻常的顺利,那日黄幺姑刚从菜园子里回来,刚刚感到下身有些疼,往床上一躺,就屙巴巴一样把儿子屙出来了。陶秉坤心里欢喜,就让花佬也分享了一些甜酒冲鸡蛋。两岁的陶玉田成了花佬的好朋友,经常摇摇晃晃走到牛栏门口,一边唤:“牛、牛!”一边翘起他的小鸡鸡,把尿撒在牛草上。等到二儿子陶玉山抓过周后(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把秧锄),花佬已长到半人高,成了牛中的壮后生了,陶秉坤花了半个月工夫,将它驯成了一头会耕田的牛。
灾难在陶秉坤毫无防备的时候悄悄走来。灾难的脚是一些细密发亮的雨丝,开始陶秉坤并不在意,当那雨连续五天不停,他才有些烦起来。刚犁过的田天天被水洗,会把一些肥水漂洗殆尽的。
这天早上雨总算止歇,陶秉坤急急忙忙扛起耙,赶着花佬去松树坳下。季节不等人,得赶紧耙田插秧了。刚下田,还没把轭驾到花佬颈子上,一颗石子从空中落下,打在牛背上,疼得花佬往前一冲,差点把他带倒。仰头望去,头上整个山坡都在蠕动,要滑坡了!他急忙狠抽花佬一鞭:“快跑!”拔腿朝山坡相反的方向奔去。才爬上田塍,轰隆一声,半边山坡滑落下来,气浪和泥浆形成一只力大无比的手,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陶秉坤瞠目结舌,坍塌的山坡几乎完全覆盖了他的两亩水田。他坐在泥水里,浓烈的泥腥味窒息了他。
夜饭之后,陶秉坤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去了伯父家。陶立德刚吃完饭,正抱着铜烟壶咕嘟咕嘟抽烟,瞥一眼侄子:“秉坤,你还认得到伯伯屋里的路呀!”陶秉坤说:“伯伯,你的地垮下来,把我的田都压住了。”陶立德道:“我听说了。”陶秉坤说:“我那……可是整整两亩水田呵!”陶立德点头:“我晓得,其实你用不着伤心,不就两亩田么,以前你没田不也照样过日子么?横竖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天灾,奈何?”陶秉坤争辩道:“不是天灾,是人祸!你家若不挖烂那山,那块坡何至于垮到我田里来?”陶立德勃然变色,把水烟壶砰地搁在八仙桌上:“你还有没有大小?简直一派胡言!我还没怪你呢,你倒怪起我来了!若不是你犁田把那山脚犁空,我那块土又何至于垮?”陶秉坤顿时噎住,耳朵里一片嘈杂喧哗,仿佛那场可恶的大雨还在无休止地下。忧忿的情绪在胸中膨胀,他却找不到反驳伯父的话。伯父斜眼鄙视着他:“要怪你怪天老爷去!”陶秉乾过来邪笑道:“秉坤,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那土压在田里,又没压在你堂客身上,你着什么急罗!”陶秉坤张口结舌,只能以怒视作回击。
回到家中,无论黄幺姑怎样悉心抚慰,陶秉坤只是默不作声,一觉睡到第二天日出东山,才拖着酸疼的身子爬起床来。吃过早饭,提着锄头挑起扁担箢箕往松树坳方向而去。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看还能不能从土薄的地方挑出几分田来。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堆巨大的黄土,接着,又看见几个人影在那堆黄土上晃动。待走到近处,又发现陶秉乾兄弟站在一旁,正吆喝几个帮工在那堆黄土上栽玉米苗。这种死黄土上根本不能种庄稼,他们这是干什么?陶秉坤稍一思想,立即明白了他们的用意:用玉米苗表示这土是他们的,不许他动,也就是说,要让他的田永远压在那堆黄土下边。
陶秉坤气愤交加,将扁担横抄在手,纵身跃过去,作雄狮怒吼:“你们这是干什么?!”
陶秉乾说:“没长眼睛吗?栽玉米!”
陶秉坤红着眼叫道:“你栽玉米为何栽到我田里?”
陶秉乾指指:“秉坤,你看清楚点,这是你的田,还是我的土?”
陶秉坤气得浑身乱抖,将手指戮向堂兄的脸:“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既使栽下,我也要一根一根扯掉!”
陶秉乾冷笑一声:“你敢,你要扯,我到县衙里告你作践青苗,占人土地!”
陶秉坤见他倒打一耙,怒不可遏,冲过去拔掉一根玉米苗。陶秉乾立即将他推了个踉跄,接着在他腰上擂了一拳。他抄起扁担横扫过去,眼看就要击中陶秉乾,脚下却一滑,扑通跌倒,几颗金星从脑际溅出,眼前一黑,就昏眩过去……恍惚之中,感到几只脚在身上踢。
陶秉坤苏醒过来时,四周已没有人影,黄土上栽满了玉米苗。他挣扎着爬起来,悲愤地四顾,心底喊道:这是什么世道呵我日你娘!他没有再去管那些玉米苗,扛起锄头扁担,趔趔趄趄往回走。额头有血,他懒得去擦,只是用一只手按着右胸,肋骨隐约作疼,大约是石头硌的。他的田不能就这么丢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要到县衙去告陶立德,他要讨个公道回来!
三天后陶秉坤怀揣着亲手写的状纸,背着装干粮的褡裢,走上了去萸江的石板小路。心急脚快,六十里路太阳刚落到西山顶就走完了。陶秉坤走进依山傍水的萸江小城,先去了萸江小学堂。陈梦园是安华名士,找他帮帮忙,兴许事情会顺利些,毕竟他是头一回打官司,状纸怎么个递法都不知道呢。萸江学堂座落在一个山包上,几十棵参天松柏荫蔽着一个四合院,朗朗读书声从院中木楼里传出来。陶秉坤找到学堂门,正要往里闯,被看门的老倌拦住。看门老倌一听说找陈先生,头直摇,说学堂是陈先生办的不假,可一年中见不到他几次呢。他只好孤身一人去县衙门。
衙门在正街上,门前空无一人,两头青石狮默默地蹲在左右。望着那扇无比沉重、钉满铜钉的黑漆大门,陶秉坤忽然感到心虚和胆怯,脚步就迟疑起来。此时那大门吱哑响着缓缓张开,走出一个挎刀的衙役,瞟见他,就过来喝道:“小民何事?”陶秉坤有点结巴:“我,我找知县老爷递状纸。”他欲掏状纸,衙役挥挥手:“知县老爷到小淹去了,改日再来吧。”他心里一时很失望,身体却不知不觉松弛下来了。
他只能往回走了。他搭上一条划子顺流而下。划子行了十余里,天色黑下来。却又出了月亮,江面上银光流淌,十分明朗,在乘客的怂恿下,划子便又行了十余里,才在一小码头泊下。陶秉坤把头伸到船篷外一看,正是木瓜寨。陶秉坤没有下船,和衣躺在舱里,想起诸多往事,不觉叹息数声,久久不能入眠。从舱口望出去,那株悬吊过幺姑的古樟如同一只张开巨翅的鹰,仿佛一受惊动就将振翮而去……翌日,东方刚现鱼肚白,划子便又启程了,中午时分,抵达小淹码头。
陶秉坤一下船,就打听到知县老爷居然跑到石蛙溪赏风景去了,赶紧往回走。沿石蛙溪走到双幅崖时,见一大群人站在路边,朝七星岩指指点点。他很快从中认出了知县老爷,而且还看见陶立德躬身在旁,谄媚地与知县老爷交谈着。陶秉坤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晓得,他的这场官司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这时陶立德看见了他,却只当没看见一样,大声道:“大人,文毅公对此处风光独有情钟,作诗曰:‘日脚深难到,峻岩锁翠微。忽开天一线,如辟户双扉。风起泉飞布,云归树挂衣。方知桃洞里,花鸟尽忘机。’……”陶秉坤默默地从路边走过去,悬崖的阴影覆盖在身上,令他有不堪重负的感觉……族人的荣耀,风景的灵秀,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只晓得,他的两亩水田就此失去了!……愤懑之中,他想起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