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老大在嘴上揩一把:“好,鸡血酒也喝了,从今往后,水上飙就是老鹰寨的寨主了!他是我的岳老子,大家要像听从我一样听从他!”
水上飙大惊,扯扯他的衣服:“龙老大,你这是干什么?”
“你就莫客气了,你在农会就是头,到了老鹰寨当然也是头!来,各位兄弟,给水寨主行大礼,叩三个响头!”龙老大率领众人对他作个揖,然后跪下去,慎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头。
水上飙绷着脸:“龙老大,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不与我商议?我是要下山的啊!”
龙老大说:“这还有什么商议的,你是我的长辈,当寨主天经地义。是不是嫌土匪名声不好?看不起我们这些乌合之众?”
水上飙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个共产党员,我有我的事要做,怎么能入你们的伙?”
龙老大不快地摸摸胡子,提高声调:“可老鹰寨有老鹰寨的规矩,凡上山的人就得入伙,不入伙就不得下山。没有这规矩,官府早就找到老鹰寨把我们的脑壳砍了。”
水上飙立即说:“我下山后保证不会泄露你们的事。”
龙老大摇头:“对不肯入伙的人,我谁也不能信!”话音刚落,几条汉子凶相毕露,抽出腰间的匕首逼拢来。
山娥急忙挡在水上飙跟前,喝道:“不准放肆!”又劝水上飙,“爹,你莫当共产党了,跟女儿在一起吧!”
水上飙摇摇头,诚恳地说:“各位弟兄,你们冒险救了我,我水上飙感激不尽!要是从前,我二话不说就入你们的伙,杀富济贫,报仇雪恨!可如今我不能,就跟你们喝鸡血酒一样,我在党旗下宣过誓,要一辈子帮党做事。党也有党的规矩,我不能破了这个规矩!请各位高抬贵手,放我下山吧!”
众汉子不语,看着龙老大。
龙老大说:“千条万条我都可以依你,但我的规矩不能破,莫说你只是岳老子,就是我亲爹,我也不会开这个口。”
水上飙气恼地:“那你也没有道理逼我破我这边的规矩呀?!”
龙老大说:“是不是你的规矩硬比我的规矩大?一句话,寨主你可以不当,山不能下。山娥,你劝劝你爹,我看他是头犟牛!”
“你还不一样犟!”山娥瞪他一眼,哀求地注视着水上飙,“爹!”
水上飙愠怒不语,松明燃烧的烟气憋在洞里出不去,愈来愈浓,令人窒息。这时一个刀疤脸出来,笑道:“我看一家人还是莫伤了和气。两边的规矩嘛,是都不好破的。老大,我倒有个主意。”
龙老大一挥手:“说。”
刀疤脸说:“水上飙一定要下山,我们也不强求,但也不由我们放,由他自己走。他自己下得了,也就下了,下不了,就回来入伙,再不提下山二字。”立即有几位汉子附和,说这主意好。
龙老大脸上露出了笑意:“岳老子,你看这主意如何?”
水上飙说:“行!”
龙老大巴掌在桌上一拍:“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现在,你想下山,就走吧!”
水上飙四处看看,说声:“山娥,你自己多保重。”抓过一个火把,钻进了一个曲里拐弯的小洞。他忽上忽下时左时右地摸索着走一阵,发觉到了洞底,是个死洞。他只好退回来,找到一个岔洞,继续往前寻找。前面露出一些天光,他心里一喜,向那光亮奔去。爬到那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洞口时,才发现是在陡立千仞的绝壁上。他只好再次退回,找到另一个岔洞。这个岔洞有明显的脚印,他沿洞前进,到了一个干燥的大洞里,洞壁下有一溜地铺,被窝乱七八糟地堆着。这是土匪们睡觉的地方,显然也不是出口。他烦躁焦急起来,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见洞就往里钻,当他钻回到洞厅里时,土匪汉子们爆发出戏谑开心的大笑。
龙老大得意洋洋地说:“岳老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水上飙颓丧地回到自己歇息的洞穴,躺在床上,听着资江在深深的谷底发出隐约的喧哗。他闷闷不乐地躺了三天之后,觉得再也不能呆下去了,让山娥把龙老大找来,说:“龙老大,你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我现在跑不了,以后跟你下山打劫时还跑不了么?”
龙老大说:“我的枪子可不认人!”
水上飙说:“枪子不认人山娥可认人!你把她爹打死了,她会饶了你?你又有好日子过?打死岳老子,伤天害理,你良心上又过得去?”
龙老大怔了怔,粗着颈子说:“你讲得公鸡生了蛋资江往西流我也不会放你下山!”
水上飙咬咬牙:“那我跟你这样的土匪女婿也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了……”转身就走到洞口边缘,瞥瞥下面的百丈深渊,回头说,“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放还是不放?不放我下山,我就跳下去算了。反正你把我陷在老鹰寨,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山娥一声惊呼,扑过去拉水上飙,被他一把推开了。山娥冲龙老大叫:“你这剁脑壳的,你快答应爹呀!爹要跳下去了,我也跳下去!”
龙老大只好道:“你,你怎么来这一手?你让我们再商量商量嘛!”
水上飙这才离开洞口边缘,往床上一倒,硬梆梆地:“我等你们商量的结果!”
当天夜里,水上飙昏昏欲睡,突然被人蒙住了眼睛,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去撕绑在眼睛上的布,却被一双铁钳般的手箍住上身不得动弹。“莫动!你不是死活要下山么?这就送你走!”是龙老大的声音。他不挣扎了。一根竹棍塞进他手中,他抓牢它,那竹棍便牵着他往一片黑暗之中走去。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后来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住了。他腰里被拴上了一根索子,接着被那索子吊着往下放。他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手往四周摸摸,也触不到洞壁,阴森的气息在身边升腾。他一直在往下降、往下降,后来有人抱住了他,才晓得到底了。腰间的索解掉了,竹棍又塞进了他手中。他又跟着那竹棍晃晃悠悠左转右绕地走了半天,忽然感到四周的空气一热,一片流水的喧哗声扑过来,才猜测走出了山洞。又左弯右拐地走了一阵,涉过一条小溪之后,他欲扯脸上的布,却被龙老大制止:“等我们走后,你数一百下再扯。”龙老大又将一个包袱塞在他手中,“这是山娥给你收拾的。”
水上飙心中一软:“龙老大,你以后待她要好一些,山娥这一世,受的苦遭的罪太多了……”
龙老大说:“这不用你交待,她是我押寨夫人,我不对她好对谁好?我让人帮你打探了一下,你们的人都逃到青龙山上去了。到处都贴有通缉你们的告示,说是要‘剿灭共匪’呢,你看,你们也成匪了,跟我们还不一样?你要回心转意,现在还来得及。”
水上飙摇头:“我们跟你们可不一样。”
龙老大叹息一声:“好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水上飙说:“你和山娥今后有什么为难,可以来找我。”
龙老大嘿嘿一笑:“你自己保重吧,我和山娥万事不求人。就算你们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也不想沾你的光,只要你不带兵来剿灭我们,就算烧了高香了!”
龙老大说完就转身走了。他一点没想到会一语成谶,当然,这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水上飙没有数数,待那脚步声消逝之后,便扯下了脸上的布。四围是黑沉沉的山岭,根本辨不清老鹰寨的方向。若是山娥不找他,他恐怕是再也找不到山娥了。
水上飙悄悄摸进一个小村子,从一个在树下乘凉的老倌嘴里问到了通往青龙山的小路。他趁着月色疾步前行,晓色微露时分,赶到了青龙山脚的青龙镇。
他在镇口的陈家大院前停住了脚步。通过陈秀英的家人寻找陈秀英和其他同志,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不然,青龙山崇山峻岭绵延百余里,他到哪里去找?但陈家大院的模样使他产生了一种排斥心理。因为它与庄坪吴家大院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门前两头石狮子的神态,也与吴家大院门前的石狮子分毫不差。富人们的癖好与情趣似乎都是一个模子浇铸而成。在如此严酷的局势下,他很难相信住在这样一座院落里的人。他徘徊再三,颇费踌躇。东方渐亮,再逗留下去恐生不测,但他又没有其他办法,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扣响了大门上的铁环。开门的是个男佣人,问他找谁。他灵机一动,说找陈老先生。佣人便放他进去,关上门,然后让他在客厅里等。过一会,陈梦园出来了,一见他的模样就明白了,也不问他,招招手说:“你跟我来。”水上飙就跟在他身后,走过一道又一道回廊,越过一个又一个天井,停在一间隐蔽、阴暗的小厢房前。陈梦园敲了三下窗户,小厢房门开了,陈秀英走了出来,一见他,惊喜万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水委员长!真没想到是你!”
陈秀英将水上飙迎进房去,寒暄几句话,匆匆交换了情况。陈秀英告诉他,监狱里的同志救出来后,都上了青龙山,临时支部将他们组建成青龙山工农游击队,由她任队长,老高任副队长,有六十余人、三十几条枪,困难是伤员多,缺粮少药,但最主要的是与上级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不知今后何去何从,部分同志情绪低落,思想悲观,已经有人当了逃兵。她昨夜下山来,就是想寻找组织,可是没有一点头绪。
水上飙思考片刻,果断地说:“由我去长沙找组织吧,省委的人我认识几个;你回山稳住队伍,尽量解决缺粮少药的问题。”
陈秀英担忧地说:“官道关口到处有卡,贴有通缉令,你过得去么?”
水上飙说:“放心,我有办法。”
当天,水上飙乔装改扮到了小淹,跳上了一张正在解缆的木排,当了一名不要工钱的排古佬,熟练地摇动长桡,向资江下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