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是陶秉贵的差使,他就洞悉了此事的底蕴,抑制着兴奋的心跳,提了两斤红糖去了陶家院子。他很久没来这里了,进院门一看,那幢正屋倾斜得更加厉害了,似乎只要有人推一把,它即刻会轰然坍塌。屋顶上的瓦溜掉了许多,露出许多椽条,犹如一个人被揭去了胸脯上的肉,裸出了历历可数的排骨。禾场坑坑洼洼,积着一凼凼臭水,聚满绿头苍蝇。阶基的台阶也垮了,甚至有一根屋柱的磉墩石也缺失了,屋柱悬空着。他没料到被鸦片和骨牌迷瘾一世的陶秉贵父子会懒惰到如此程度,看样子,即使这屋明天倒下砸在他们脑壳上,他们也不会去管的。陶秉坤走进堂屋时,陶秉贵父子俩已经围着几样荤菜吃喝开了,两张黄黑的脸被酒冲出一些红晕。陶秉贵请陶秉坤入座,给他斟一杯酒:“秉坤,你心里猜到八九分了吧?”
陶秉坤摇头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虫。”
陶秉贵敬了他一盅酒,忽然掩面而泣。
陶秉坤不安起来:“秉贵,你怎么了?”
陶秉贵胡乱拿袖子擦眼睛:“我,我对不起我爹,我把这点家当都败光了,我作孽呢!”
陶秉坤不知说什么好,怔怔地道:“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陶秉贵平静下来,深叹一口气:“如今这石蛙溪也只有你能帮我的忙,我也晓得,你一直望着帮这个忙。”
陶秉坤摇头:“我……不知你这话什么意思。”
陶秉贵一摆手:“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欠了一屁股债,没法还,再不还人家要拆我的屋了。我那些田,荒着也不长钱;还有那些租佃出去的,如今也减了租,收不回几粒谷。我干脆连根带泥全部卖给你。”
陶秉坤脑壳里嗡嗡作响,不说话。
陶秉贵说:“秉坤,你不是做梦都想着买田置地发家致富么?我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的事。总算你是我堂兄,一笔写不出两个陶字,败给你心里好过一点。”
陶秉坤等脑子里静下来才说:“你要卖,也得留下几亩,以后还要过日子,玉财还有后人,你们不能只顾自己。”
陶秉贵说:“后人自有后人福,我们只能顾眼前,你不全要,剩下的我也要卖给别人。”
陶秉坤思忖片刻,点头道:“好,如果我有这么多钱,全买了。不知你们开多大的价?”
陶秉贵说:“随行就市吧,大家都晓得,如今的田贱得很。秉坤,你回去拿钱,我去找中人立字据吧!”
陶秉坤就匆匆回家拿钱,他脑子晕晕乎乎,有腾云驾雾之感,还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将藏在坛子里、柜子里和地板下竹筒里的钱全取了出来。回到陶家院子,中人已到,字据也已立好。双方对中人开出的田价没有任何异议,都爽快地签了字,摁了手印,接着就互相敬酒,对交易成功以示庆贺。
陶秉坤揣着田契字据走向泥香扑鼻的田畴。他兴奋得两眼发热,头重脚轻,好似踩在棉花包上。淡蓝的暮霭在收获后的稻田上弥散着,禾鸡在田墈下咕咕啼叫。忽然,他瞥见远处黑黢黢的七星岩,七颗星星逐一闪出银光来!他揉了揉眼睛,是真的,他并没看花眼,七颗星星亮得跟四十五年前他搬进新屋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煜煜生辉,光彩夺目!它们是为他亮的呢。陶秉坤在田埂上狂奔起来,嘴里噢噢叫唤……陶秉坤不晓得此时此刻陶秉贵父子的快活并不亚于他,他们围着那堆他付给的钱边喝酒边傻笑不已。因为对他们来说那些田产已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何况风闻共产党马上要实行土改政策,要没收地主的田地分给没有田产的穷人。陶秉坤之举正中他们下怀,他们可以用这笔陶秉坤多年积攒起来的血汗钱好好地吃喝玩乐一阵子了!对要分地主田产的传闻陶秉坤并非一无所知,但自古以来都是祖传家产和攒钱置地,从没有分人财产的事,所以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在长满野草的丁字丘里打了一个滚,胸中蹦着一个念头:在人均只有四分水田的石蛙溪,他是首屈一指的富户了!
蔡如廉穿过暮色荡漾的院子,瞟一眼楼上于亚男的办公室,见窗口有灯光,便沉着地拾阶而上,弓起指头轻轻敲响了门。于亚男在里头说:“请进。”他便轻轻推门进去。
于亚男身着时髦的灰色列宁装,正在灯下看文件,镜片在灯光里一闪:“噢,是蔡县长,找我有事?”
蔡如廉显得矜持:“于书记,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和您谈谈。”
于亚男想想,放下手中文件,手朝桌对面一扬:“好,请坐吧。”
蔡如廉就恭恭敬敬地在她对面坐下。于亚男起身给他沏茶,习惯性地拢了拢耳边的鬓发,扯了扯耳垂。他心里一颤,呷口茶说:“于书记,几乎天天见你忙到深夜,可得注意身体呀!”
于亚男淡然一笑:“习惯了,要是闲下来,反而会生病。”
蔡如廉关切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既要会工作,也要会休息。现在匪患基本肃清,各方面工作开展得也还顺利,你也该歇息歇息了。”
“感谢蔡县长的好意,我会注意的。”
“于书记,我冒昧地问一句,总见你一味地工作,你就没有个人生活吗?”
“你是指家庭?过去搞地下工作,环境险恶,不可能考虑成家。”
“那么现在呢?”
“现在人也老了,更没必要了。我的个人生活就在党的事业里,我过得很充实。”
“其实你还不算老。一个人过,也太孤独太单调了点。”
于亚男反问:“这么说,蔡县长的个人生活是十分丰富多彩的啰?”
蔡如廉摇头道:“并非如此。表面看我有家室儿女,其实内心异常孤单。二十多年前我爱过一个人,至今仍有一份始终不渝的情感,我非常敬佩她……”
于亚男打断他:“蔡县长,可惜我对你这种得不到回报的单相思只能表示廉价的同情,很抱歉,我还有文件要看,关于个人生活的谈话,是不是到此为止?”
蔡如廉点头:“好吧,那我就讲与工作有关的。我想辞去县长一职。”
于亚男颇感意外:“为什么?嫌乌纱帽太小?”
蔡如廉苦笑道:“我可没那么大野心。我清楚得很,我只是一个过渡性人物,我愈来愈感到难以适应了,何况,我对贵党的一些政策也不敢苟同。”
“这不奇怪,你需要加紧政治学习。”
“如今是新时代,最好还是让有新思想的人来当县长。”
于亚男沉思少顷,说:“县委会考虑你的意见,不过在你卸职之前不可懈怠工作,现在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蔡如廉点头:“那自然。”起身告辞,却又挪不动步子。
于亚男问:“还有什么事吗?”
蔡如廉欲言又止,手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来,递给于亚男。信没封口,信皮上写着“中共湘中地委收”的字样。蔡如廉说:“这是水上飙团长的遗物,揣在身上几个月了,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给你。”
于亚男问:“为什么?”
蔡如廉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于亚男便从信封里掏出信笺来,逐行往下读:
中共湘中地区委员会: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四七师某团团长水上飙,特向地委反映一个情况:一九二九年秋,我任中共湘中特委委员时,负责锄奸工作,曾根据特委的命令处决青龙山游击队队长陈秀英。陈秀英是安华县议会议长、大地主陈梦园之女,大革命时期入党,任过安华县女界委员会委员长。当时对她的指控主要有:在《安华民报》上刊登悔过书,背叛革命背叛党;与敌人内外勾结,企图消灭游击队。由于当时条件所限,这些指控不可能完全查实,所以在执行命令时,我还曾犹豫过,没有击中要害,亦没有验尸。只是在几天之后,得知陈梦园替她出了葬。可是三天前我率部来安华剿匪,一眼认出安华县委副书记于亚男就是被我处决过的陈秀英!她虽然毁了容,脸上有许多疤痕,人也老了很多,但我相信我的眼睛没有看错,我对她太熟悉了。她的历史是否为党组织所知?她改名换姓重新跻身于革命队伍,究竟是出于阶级本能而充当内奸,还是她具有死而无怨忠贞不渝的革命觉悟?都不得而知。但不管她出自何种动机和目的,我都认为不能让她继续蒙骗党组织了(凭我的经验和感觉,她十有八九没向党组织坦白她的过去)。为了对党负责,以免革命事业蒙受不必要的损失,我有责任说明这一切。特此函告,请党组织明鉴。
致以
革命敬礼!
水上飙
1950年5月16日
于亚男把信放在桌上,缄默良久,感到蔡如廉的目光在她布满疤痕的面颊上扫动,嗫嚅自语:“老水他写完这封信……就牺牲了?”
蔡如廉点头:“是呵,他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于亚男忽然抬头盯着蔡如廉,犀利的目光刺得他扭开脸去:“蔡县长,你为什么不把它寄给地委,而要扣留几个月后给我?”
蔡如廉避而不答,却低声道:“这封信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于亚男冷笑了两声,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稿纸来,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标题:《关于我若干历史问题的交待》。
蔡如廉惊呼道:“你这是干什么?”
于亚男说:“老水说得对,我不能继续蒙骗党组织了。”
蔡如廉脸色骤变:“你不能这样做!连老水都怀疑你,谁还会相信你的话?你是已被处决过一次的人,那些久远的历史问题你还说得清?我知道,你们党内的斗争是相当残酷的,你千万要三思而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于亚男拍拍那封信:“你的意思是让我销毁它?”
蔡如廉说:“这样做既保护了你,又不致于使贵党失去一位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对谁都没有损害呀!”
于亚男摇头:“不,损害了我对党的忠诚。”
她将那信封好,放入抽屉内,蔡如廉伸手欲拿,被她挡开了:“蔡县长,这是我们党内的事,你无权过问。恕我不能接待你了,请你走吧,你在这儿我无法工作。”
蔡如廉哑口无言,悻悻地起身,却又伫立不动,凝视着她的面容。灯光下她那梳得顺直的发丝有金属的质感,她那被疤痕损坏的脸上,有股凛然的英气透射出来,令他肃然。他感到鼻子有点酸辣,哽着喉头,喃喃道:“我非常歉疚。那年我自作主张给你刊登悔过书,害得你受这么大的罪……”
于亚男平静地说:“你的歉疚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请回吧,恕不远送。”
蔡如廉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我晓得共产党为什么会得天下了。它一定是拥有许多你这样的人。”
于亚男说:“你过奖了。”送他出门,然后她回到桌前。
蔡如廉站在门外阴影里,长久地注视她,被她发现了。
她出门问:“你怎么还没走?”
蔡如廉喉咙发紧,颤声道:“我能不能叫你一声秀英?”
于亚男愣了一下,极快地答道:“那是你的自由。”
蔡如廉便直视着她唤道:“秀英!”
她定定地看他,一言不发。
他希望她张嘴应一声,可是她悄然转身,掩上了办公室的门。
蔡如廉回到后院,回头望去,整幢楼房黑黝黝的,只有她的窗户闪射着金黄灿烂的光。深沉的秋夜成了这灯光的背景,醒目地衬托出它耀眼的光华。可是这灯光还能闪烁几天呢?在略显寒意的夜风里,蔡如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若干日子过去后,他的预感便得到了应验。
陶禄生是在一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得知祖父为自己购买到了当地主的资格的。这日他正在青龙镇主持一个土改干部培训班,组织学员们学习《湖南省今冬明春土地改革实施计划》。一个学员忽然说:“陶区长,我怀疑是否真的要分掉地主的田产和浮财。”陶禄生说:“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革命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推翻封建土地制度,使耕者有其田。培训班一完,马上在青龙镇进行试点,访贫问苦,斗争地主,划分阶级队伍,没收地主田产分配给无田地的农民。”那学员说:“那就奇怪了,既然如此,那你公公为何还要买顶地主帽子来戴呢?”陶禄生大惊失色:“你说什么?”那学员说:“我姐姐昨日从石蛙溪走亲戚回来,说你公公买了几十亩水田,还请了一名长工呢!他不正好符合地主的条件?”
陶禄生心里就急得发疼,屁股再也坐不住,把培训班交给区委书记,从区中队借了一匹马,骑上就往家乡飞奔而去。在风驰电掣的疾驰之中,年轻的区长反复地自责,怨自己回去得太少,以至于忽略了对家人的教育,使得祖父人进了新时代,思想还停留在旧社会。他双腿夹紧马肚,不停地扬鞭催马,恨不得眨眼之间闯入峡谷里的家乡。他纵马狂奔的形象使得沿路的行人惊诧不已,还以为又有什么战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