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衙门
余同乡李忠毅公之文孙龙田司马,名惟仁,尝诋论曾文正公曰:「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余谓曾文正功业及大节所在,固不可轻议;然论其学术及其所以筹划天下之大计,亦实有不满人意者。文正公日记内自言曰:「古人有得名望如予者,未有如予之陋也。」或问:「于何处可以见曾文正陋处?」余曰:「看南京制台衙门规模之笨拙,工料之粗率,大而无当,即可知曾文正公之陋处也。」
○不排满
或问余曰:「曾文正公所以不可及处何在?」余曰:「在不排满。当时粤匪既平,兵权在握,天下豪杰之士半属门下;部曲及昆弟辈又皆枭雄,恃功骄恣,朝廷褒赏未能满意,辄出怨言。当日情形,与东汉末季黄巾起事,何大将军领袖群雄,袁绍、董卓辈飞扬跋扈无少异。倘使文正公稍有猜忌,微萌不臣之心,则天下之决裂,必将有甚于三国者。天下既决裂,彼眈眈环而伺我者,安肯袖手旁观,有不续兆五胡乱华之祸也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我今亦曰:「微曾文正,吾其剪发短衣矣。」
○虎门轶事
前哲有言,人必有性情而后有气节,有气节而后有功业。余谓当日中兴人材,其节操风采,最足动人景慕者,莫如彭刚直公。犹忆庚申年,中法构衅,刚直公以钦差大臣守粤省虎门,时余初入张文襄幕,因识刚直公左右,得闻其轶事。当时,孝钦皇太后垂念老臣,不时赏赐参貂食物等品。每逢赏品继至,刚直公一睹天家物,辄感激涕零,哭失声。庚子年,辜鸿铭部郎名汤生,撰西文《尊王篇》,有曰:「当时匪踪蔓延十三省,大局糜烂,又值文宗龙驭上宾,皇太后以一寡妇辅立幼主,卒能廓祸乱,盖皇太后之感人心、系人望者,不徒临政之忧勤也。三十年来迭遭变故,伦常之间亦多隐痛,故将相大臣罔不体其艰难,同心爱戴。」云云。据闻辜部郎《尊王篇》之作,盖有感于当日所闻刚真公虎门哭失声一事。
○曹参代萧何
梁启超曾比李文忠为汉大将军霍光,谓其不学无术也。余谓文忠可比汉之曹参。当咸、同间,中兴人材除湘乡曾文正外,皆无一有大臣之度。即李文忠,亦可谓之功臣而不可谓之大臣。盖所谓大臣者,为其能定天下之大计也,孟子所谓「及是时,修其政刑者」也。当时粤匪既平,天下之大计待定者有二:一曰办善后,一曰御外侮。办善后姑且不论,至御外侮一节,当时诸贤以为西人所以强盛而狎侮我者,因其有铁舰枪炮耳。至彼邦学术、制度、文物,皆不过问。一若得铁舰枪炮即可以抵御彼族。此文正公所定御外侮之方略也,亦可谓陋矣。洎文忠继文正为相,一如曹参之代萧何,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如此,又何怪甲午一役,大局决裂,乃至于不可收拾哉?
○大臣远略
余同乡故友蔡毅若观察,名锡勇,言幼年入广东同文馆肄习英文,嗣经选送京师同文馆肄业。偕同学入都,至馆门首,刚下车卸装,见一长髯老翁,欢喜迎入,慰劳备至。遂带同至馆舍,遍导引观。每至一处,则告之曰:「此斋舍也,此讲堂也,此饭厅也。」指示殆遍,其貌温然,其言霭然,诸生但知为长者,而不知为何人。后询诸生曰:「午餐未?」诸生答曰:「未餐。」老翁即传呼提调官。旋见一红顶花翎者旁立,貌甚恭。诸生始知适才所见之老翁,乃今日当朝之宰相文中堂也。于此想见我朝前辈温恭恺悌之风度也。余谓文文忠风度固不可及,而其远略亦实有过人者。中国自弛海禁后,欲防外患,每苦无善策。粤匪既平,曾文正诸贤筹划方略,皇皇以倡办制造厂、船政局为急务。而文忠独创设同文馆,欲培洋务人材,以通西洋语言文字、学术制度为销外患之要策。由此观之,文文忠之远略,有非曾文正诸贤所可及也。
○上流人物
国朝张缙《示张在人书》曰:「凡人流品之高下,数言可决者,在见己之过,见人之过;夸己之善,服人之善而已。但见己之过,不见世人之过;但服人之善,不知己有一毫之善者,此上流也。见己之过,亦见世人之过;知己之善,亦知世人之善,因之取长去短,人我互相为用者,其次焉者也。见己之过,亦见世人之过;知己之善,亦知世人之善,因之以长角短,人我分疆者,又其次焉者也。世人但见人之过,不见己之过;但夸己之善,不服人之善者,此下流也。余昔年至西洋,见各国都城,皆有大戏园,其规模之壮丽,装饰之辉煌,固不必说,但每演一剧,座客几万人,肃然无声。今日中国所创开各文明新舞台,固欲规仿西制也。然每见园中观剧座客举止嚣张,语言庞杂,虽有佳剧妙音,几为之夺。由此观之,中国比西洋各国之有教无教,即可概见。尝闻昔年郭筠仙侍郎,名嵩焘,出使西洋,见各国风俗之齐整,回国语人曰:「孔孟欺我也。」若郭侍郎者,可谓服人之善,而不知己有一毫之善,是之谓上流人物。
○书生大言
甲申年,张幼樵在马江弃军而遁,后又入赘合肥相府,为世所诟。余谓好大言原是书生本色,盖当时清流党群彦之不满意于李文忠,犹如汉贾生之不满意于绛侯辈。夫绛侯辈固俗吏也,贾生固经学儒生也,然当时若文帝竟能弃其旧而谋其新,命贾生握兵符为大将,果能系单于之颈而不为张佩纶马江之败衄者几希望。至入赘相府一节,此犹见合肥相国雅量,尚能爱才,若汉之绛侯、陈平辈,试问肯招贾生入赘为婿耶?
○五霸罪人
庚子拳匪肇衅,两宫巡狩西安。李文忠电奏有曰:「毋听张之洞书生见解。」当时,有人将此语传入张文襄。文襄大怒曰:「我是书生,他是老奸巨滑。」至今文襄门下论及李文忠,往往痛加诋詈。余曰:「昔孟子有言:『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余谓今之李文忠,曾文正之罪人也。今之督抚,又李文忠之罪人也。
○清流党
或问余曰:「张文襄比曾文正,何如?」余曰:「张文襄,儒臣也;曾文正,大臣也,非儒臣也。三公论道,此儒臣事也;计天下之安危,论行政之得失,此大臣事也。国无大臣则无政,国无儒臣则无教。政之有无,关国家之兴亡;教之有无,关人类之存灭。且无教之政,终必至于无政也。当同、光间,清流党之所以不满意李文忠者,非不满意李文忠,实不满意曾文正所定天下之大计也。盖文忠所行方略,悉由文正手所规定。文忠特不过一汉之曹参,事事遵萧何约束耳。至文正所定天下大计之所以不满意于清流党者何?为其仅计及于政而不计及于教。文忠步趋文正,更不知有所谓教者,故一切行政用人,但论功利而不论气节,但论材能而不论人品。此清流党所以愤懑不平,大声疾呼,亟欲改弦更张,以挽回天下之风化也。盖当时济济清流,犹似汉之贾长沙、董江都一流人物,尚知六经大旨,以维持名教为己任。是以文襄为京曹时,精神学术,无非注意于此。即初出膺封疆重任,其所措施,亦犹是欲行此志也。洎甲申马江一败,无下大局一变,而文襄之宗旨亦一变,其意以为非效西法、图富强,无以保中国;无以保中国,即无以保名教。虽然,文襄之效西法,非欧化也。文襄之图富强,志不在富强也。盖欲借富强以保中国,保中国即所以保名教。吾谓文襄为儒臣者以此。厥后文襄门下,如康有为辈,误会宗旨,不知文襄一片不得已之苦心,遂倡言变法,行新政,卒酿成戊戌、庚子之祸。东坡所谓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此张文襄《劝学篇》之所由作也。呜呼!文襄之作《劝学篇》又文襄之不得已也,绝康梁并以谢天下耳。韩子曰:「荀子大醇而小疵。」吾于文襄亦云然。
○孔子教
一日,余为西友延至其家宴会,华客唯余一人,故众西客推余居首座。及坐定,宴间谈及中西之教,主人问余曰:「孔子之教有何好处」君试言之。」余答曰:「顷间诸君推让,不肯居首座,此即是行孔子之教。若行今日所谓争竞之教,以优胜劣败为主,势必俟优胜劣败决定后,然后举箸,恐今日此餐,大家都不能到口。」座客粲然。《传》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孔子六经之所谓道者,君子之道也。世必有君子之道,然后人知相让。若世无君子之道,人不知相让,则饮食之间,狱讼兴焉;樽俎之地,戈矛生焉。余谓教之有无,关乎人类之存灭,盖以此也。
○新算学
辜鸿铭部郎云:「日本故相伊藤侯,甲午后解职来游中国。至武冒,适余所译《论语》英文告成付刊,即诗一部赠之。伊藤侯谓余曰:『闻君素精西学,尚不知孔子之教,能行于数千年前,不能行于今日之二十世纪乎?』余答曰:『孔子教人之法,譬如数学家之加减乘除。前数千年其法为三三如九,至如今二十世纪,其法亦仍是三三如九,固不能改如九为如八也。』」云云。予闻此言,谓辜部郎曰:「君今尚不知目今二十世纪数学之改良乎?前数学谓三三如九,今则不然。我借洋款,三三如九则变作三三如七;俟我还洋款,三三如九则变作三三如十一。君尚不知此,无怪乎人谓君不识时务也。」
○孟子改良
陶靖节诗云:「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此言诗书自遭狂秦之火,至汉代真读书人始稍能伸眉吐气,然亦老矣。检收残编,亦多失其真。且当时守旧党如董仲舒辈,欲售其顽固之奸,恐亦不免改窜原文。近有客自游日本回,据云在日本曾见有未遭秦火之《孟子》原本,与我今所谓《孟子》七篇,多有不同。譬如首章,其原本云:「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仁义之说可得闻乎?』孟子对曰:『王何必仁义,亦有富强而已矣。』「云云。又如「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一章,其原本云:「孟子道性恶,言必称洋人。」云云。
○践迹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朱子解曰:「善人质美而未学。」又引程子言曰:「践迹,如言循途守辙。善人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余窃以为「践迹」一解,盖谓行善事不出诸心,而徒行其外面之形迹,即宋儒所谓客气。如「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此皆所谓践迹之孝也,故孔子不谓之孝。曾子论子张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朱子谓堂堂容貌之盛,言其务外自高。务外自高,而欲学为圣人之道,其学必不能化,其弊必至于践迹。故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此孔子对症下药也。盖学圣人之道而践迹,即欲求为善人而不可得,况圣人乎?后有荀卿,亦学为圣人之道者。其学终至于大醇而小疵,盖亦因务外自高所致。东坡论荀卿曰:「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自许太过。」是亦自高之一证也。今日张文襄亦出自当日清流党,夙以维持圣人之道自任。而其门下康梁一出,几欲使我中国数千年来声明文物,一旦扫地净尽。东坡谓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噫!学为圣人之道不化,而至践迹,其祸之烈,一至于斯。然其致病之原,乃由务外自高所致。禹对舜之言曰:「无若丹朱傲。」傅说之对高宗曰:「惟学务逊志时敏厥修乃来,傲与逊之间。」此圣学纯粹与不纯粹之所由判也。
○务外
荀子《儒效篇》云:「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向也,混然涂之人也,俄而并乎尧禹,岂不贱而贵矣哉?向也,效门室之辨,混然曾不能决也,俄而原仁义、分是非,图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岂不愚而智矣哉?向也,胥靡之人,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岂不贫而富矣哉?」按:荀子劝学不可谓不勤,然犹不免歆学者以功利。荀子讥墨之言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余谓荀子亦蔽于用而不知学。何谓学?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夫明道者,明理也。理有未明而欲求以明之。此君子所以有事于学焉。当此求理之时,吾心只知有理,虽尧禹之功不暇计,况荣辱、贫富、贵贱乎?盖凡事无所为而为则诚,有所为而为则不诚,不诚则伪矣。为学而不诚,焉得有学?此荀子之学所以不纯粹也。犹忆昔年张文襄赀遣鄂省学生出洋留学。濒行,诸生来谒。文襄临别赠言慰之,曰:「生等到西洋,宜努力求学,将来学成归国,代国家效力,带红顶,作大官,可操券而获。生等其勉之!」云云。此与荀子《儒效篇》勉励学者语,又奚以异?余谓文襄之学本乎荀子者,盖为其务外自高,故未脱于功利之念也。昔孔子有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知此,则可以言学。
○生子
袁简斋言,昔方望溪先生有弟子某,年逾商瞿,戚戚然以无子为虑。先生曰:「汝能学禽兽,则有子矣。」先生素方严,忽作谩语。其人愕然问故,先生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处有人欲而无天理。今人年过四十,便有为祖宗绵血气意,将天理搀入人欲中,不特欲心不炽,难以成胎,而且以人夺天,遂为造物所忌。子不见牛羊犬豕乎?其交也如养由基之射,一发一中,百发百中,是何故哉?盖禽兽无生子之心,为阴阳之鼓荡,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遂生乎其所不得不生。」余谓此无关乎天理人欲也,斯即《中庸》所谓「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其为物不贰,不贰则诚,诚则有功」。吾人当求学之时,不可存有国家之念。犹如人欲生子,不可存有祖宗之心。董仲舒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余曰:「正其谊,不谋其利,则可以生子;明其道,不计其功,则可以得真学问。」
○为人
《牡丹亭》曲本有艳句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此原本于《大学》「如好好色」之意。余谓:今日人心之失真,即于冶游、赌博、嗜欲等事,亦可见一斑。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余曰:「古之嫖者为己,今之嫖者为人。」
○公利私利
余随张文襄幕最久,每与论事,辄不能见听。一日,晤幕僚汪某,谓余曰:「君言皆从是非上着论,故不能耸听。香帅为人,是知利害不知是非。君欲其动听,必从利害上讲,始能入。」后有人将此语传文襄耳,文襄大怒,立召余入,谓余曰:「是何人言余知利害不知是非?如谓余知利害,试问余今日有偌大家事否?所谓利者安在?我所讲究者乃公利,并非私利。私利不可讲,而公利不可不讲。」余对曰:「当日孔子罕言利,然则孔子亦讲私利乎?」文襄又多方辩难,执定公利私利之分,谓公利断不可不讲。末后余曰:「《大学》言:『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然则小人为长国家而务财用,岂非亦系言公利乎?」于是文襄默然让茶,即退出。今日余闻文襄作古后,竟至囊橐萧然,无以为子孙后辈计,回忆昔年公利私利之言,为之怆然者累日。
○权
张文襄尝对客论余曰:「某也知经而不知权。」余谓文襄实不知所谓权者。盖凡所以运行天地间之物,惟理与势耳。《易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者,理之全体也;器者,势之总名也。小人重势不重理,君子重理不重势。小人重势,故常以势灭理;君子重理,而能以理制势。欲以理制势,要必知所以用理。权也者,知所以用理之谓也。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所谓可与适道者,明理也;可与立者,明理之全体而有以自信也;可与权者,知所以用理也。盖天下事非明理之为难,知所以用理之为难。权之为义,大矣哉!譬如治水,知土能克水,此理也。然但执此理以治水患,则必徒为堵御之防。如此,水愈积愈不可防,一旦决堤而溢,其害尤烈于无防也。此治水者之知经而不知权也。知权者,必察其地势之高下,水力之大小,或不与水争地而疏通之,或别开沟渠河道而引导之,随时立制,因地制宜,无拘拘一定成见,此之谓知所以用理也。窃谓用理得其正为权,不得其正为术。若张文襄之所谓权,是乃术也,非权也。何言之?夫理之用谓之德,势之用谓之力。忠信笃敬,德也,此中国之所长也;大舰巨炮,力也,此西洋各国之所长也。当甲申一股,清流党诸贤但知德足以胜力,以为中国有此德必可以制胜于朝廷,遂欲以忠信笃敬敌大舰巨炮。而不知忠信笃敬,乃无形之物也;大舰巨炮,乃有形之物也。以无形之物,攻有形之物,而欲以是奏效于疆场也,有是理乎?此知有理而不知用理以制势也。甲申以后,文襄有鉴于此,遂欲舍理而言势。然舍理而言势,则入于小人之道,文襄又患之。于是,踌躇满志,而得一两全之策,曰为国则舍理而言势,为人则舍势而言理。故有公利私利之说。吾故曰:文襄不知权。文襄之所谓权者,乃术也,非权也。
○廉吏不可为
有客问余曰:「张文襄学之不化,于何处见之?」曰:「文襄自甲申后,亟力为国图富强。及其身殁后,债累累不能偿,一家八十余口,几无以为生。《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又曰:『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身本也,国末也。一国之人之身皆穷而国能富者,未之有也。中国今日不图富强则已,中国欲图富强,则必用袁世凯辈。盖袁世凯辈欲富其国,必先谋富其身。此所谓以身作则。《传》曰:『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文襄帅天下以富强而富强未见,天下几成饿殍。此盖其知有国而不知有身,知有国而不知有民也。即此可见其学之不化处。昔阳虎有言:『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君子既欲行有教之政,又欲务财用,图富强,此其见识之不化,又不如阳虎。」
○爱国歌
壬寅年,张文襄督鄂时,举行孝钦皇太后万寿,各衙署悬灯结彩,铺张扬厉,费资巨万。邀请各国领事大开筵宴,并招致军界、学界,奏西乐,唱新编爱国歌。余时在座陪宴,谓学堂监督梁某曰:「满街都是唱爱国歌,未闻有人唱爱民歌者。」梁某曰:「君胡不试编之?」余略一伫思,曰:「余已得佳句四句,君愿闻之否?」曰:「愿闻。」余曰:「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座客哗然。
○半部《论语》
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朱子解「敬事而信」曰:「敬其事而信于民。」余谓「信」当作有恒解,如唐诗「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犹忆昔年徐致祥劾张文襄折内,有参其起居无节一款,后经李翰章覆奏曰:「张之洞治簿书至深夜,间有是事。然誉之者曰夙夜在公,非之者曰起居无节。」按:夙夜在公则敬事也,起居无节则无信也。敬事如无信,则百事俱废,徒劳而无功。西人治国,行政所以能百事具举者,盖仅得《论语》「敬事而信」一语。昔宋赵普谓:「半部《论语》可治天下。」余谓:此半章《论语》亦可以振兴中国。今日中国官场上下果能敬事而信,则州县官不致于三百六十日中,有三百日皆在官厅上过日子矣。又忆刘忠诚薨,张文襄调署两江。当时因节省经费,令在署幕僚,皆自备伙食。幕属苦之,有怨言。适是年会试题为《道千乘之国》一章,余因戏谓同僚曰:「我大帅可谓敬事而无信,节用而不爱人,使民无时。人谓我大帅学问贯古今,余谓我大帅学问,即一章《论语》,亦仅通得一半耳。」闻者莫不捧腹。
○理财
昔年沪上报章纷传,盛杏荪宫保补授度支部侍郎,余往贺。及见,始知事出子虚。坐谈间,余谓宫保曰:「今日度支部为财政关键,除宫保外,尚有何人胜任愉快?」宫保欿然自抑曰:「理财我不如张宫保。」余曰:「不然,张宫保不如宫保。」宫保曰:「于何见之?」余曰:「张宫保属更至今犹是劳人草草,拮据不遑;而宫保僚属,即一小翻译,亦皆身拥厚赀,富雄一方。是以见张宫保之不如宫保多多。」宫保闻之,一笑而解。
○王顾左右而言他
辜鸿铭部郎云:「昔年余至上海谒盛杏荪宫保,宫保闻余《中庸》译英文一书刊成,见索,谓余曰:『《中庸》书,乃是有大经济之书,乞君检送一本,为子辈读。』余对曰:『《中庸》一部要旨,宫保谓当在何句?』宫保曰:『君意云何?』余曰:『贱货贵德。」宫保乃顾左右而言他。」云云。
○官官商商
曾文正《覆刘印渠制军书》云:「自王介甫以言利为正人所诟病,后之君了,例避理财之名,以不言有无、不言多寡为高。」实则补救时艰,断非贫穷坐困所能为力。叶水心尝谓仁人君子,不应置理财于不讲,良为通论。余谓财固不可不理,然今日中国之所谓理财,非理财也,乃争财也。驯至言理财数十年,其得财者,惟洋场之买办,与劝业会之阔绅。昔孔了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余谓今日中国欲得理财之道,则须添二句曰:「官官,商商。」盖今日中国大半官而劣则商,商而劣则官,此天下之民所以几成饿殍也。《易传》曰:「损上益下谓之泰,损下益上谓之否。」知此,则可以言理财。
○爱官
近年朝廷整理财政,注意在绝中饱。然此犹治标,非治本也。今日民困固深,而官贫亦迥异寻常,如刻核太至,其害将甚于中饱。曾文正所谓爱其赤子而饿其乳母,则是两毙之道。张殿撰季直曾谓余曰:「中饱固不可,而中饿更不可。」余曰:「中饱则伤廉,中饿则伤仁。两不免皆有所伤,宁可伤廉而不可伤仁。」昔国朝蔡漳浦先生《复郑鱼门书》曰:「士子廉隅不饬,欲启其羞恶之心,不若发其恻隐之心。恻隐者,仁也。恻隐之心一挚,则己私自消,亲亲仁民爱物,一以贯之,羞恶辞让是非,相因而有。」此谓知本之论。
○亡八蛋
学部侍郎乔君谓余曰:「君所发议论,皆是王道。其如不行于今何?」余曰:「天下之道只有二端,不是王道,就是亡八蛋之道。孟子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禁嫖赌
余尝谓客曰:「周之末季,自荀卿以后无儒者;今自张文襄以后,亦无儒臣。」客曰:「现在南洋大臣张安圃出示,禁止官界、学界、军界嫖赌,以维持风化自任,岂不岿然一儒臣乎?」余答曰:「孔子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出示禁嫖赌,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也。此行政也,非行教也。然行政亦须知大体。盖嫖赌是伤风化之事,唯礼教可以已之,非刑罚所能治。刑罚所能治者,作奸犯科之事耳。小民嫖赌,易于聚众滋事,扰害地方。此作奸犯科之事,得以刑法治之,故出示禁止,犹可说。至出示禁止职官嫖赌,即以行政大体论,亦乖谬已极。古人刑不及大夫,盖欲养其廉耻也。夫以刑政施于小民,孔子犹惧其无耻。小民无耻,尚可以为国;至使职官士大夫而无耻,吾不知其何以能为国耶。今日职官放浪冶游,有失威重,固足以伤风化。若督抚不明大体,乃至将督部堂煌煌告示黏贴妓馆娼寮,以为维持风化,不知其败坏风化,实有千百倍于士大夫之冶游放浪者。君谓张安圃为儒臣,安圃如此不明大体,是焉得为儒臣?」张安圃是幼樵胞侄,当时亦清流一派,幼樵入赘合肥相府,而安圃亦与袁世凯结儿女姻亲。所谓清流者如是如是。昔班孟坚论西汉诸儒,如张禹、孔光辈,曰:「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
○倒马桶
丁未年,张文襄与袁项城由封疆外任,同入军机。项城见驻京德国公使曰:「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不讲学问,我是讲办事的。」其幕僚某将此语转述于余,以为项城得意之谈。予答曰:「诚然。然要看所办是何等事。如老妈子倒马桶,固用不着学问。除倒马桶外,我不知天下有何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
○贱种
有西人问余曰:「我西人种族有贵种、贱种之分,君能辨别之否?」余对曰:「不能。」西人曰:「凡我西人到中国,虽寄居日久,质体不变,其状貌一如故我,此贵种也。若一到中国,寄居未久,忽尔质体一变,硕大蕃滋,此贱种也。」余询其故,西人答曰:「在中国,凡百食品,其价值皆较我西洋各国低贱数倍。凡我贱种之人,以其价廉而得之易,故肉食者流,可以放量咀嚼。因此到中国未久,质体大变,肉累累坟起,大腹庞然,非复从前旧观矣。」余谓袁世凯甲午以前,本乡曲一穷措无赖也。未几暴富贵,身至北洋大臣,于是营造洋楼,广置姬妾。及解职乡居,又复构甲第,置园囿,穷奢极欲,擅人生之乐事,与西人之贱种一至中国辄放量咀嚼者无少异。庄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必浅。」孟子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人谓袁世凯为豪杰,吾以是知袁世凯为贱种也。
○贵族
尝考英吉利立国,原始宋真宗年间。有北族人据法兰西西北郡,适英国内乱,北族王率大众渡海平之,遂立为英王。于是国内北族为贵人,土族则概为平民。后有平民中俊秀者,乃得脱平民籍为士类,故至今英民分三等:曰贵族,曰士类,曰平民。近英国名下士艾诺尔德氏论其国风俗,谓「我英人平民耐劳苦,尚力行;士类好学尚智;贵族本北方之强,好勇尚气节」云云。余谓今日满人,即我中国之贵族也。满人亦如英之北族,以武功立国,故至今犹以气节称,我汉人实逊焉。即以近年学西文学生观之,亦可略见一班。其回国旧班学生不得意者不必论,其得意者无不身拥厚赀,以豪侈自雄。惟前外务部侍郎升任荆州将军联春卿留守名芳,前在北洋为李文忠僚属十有余年,历办要差。文忠门下之凡谙西文如罗丰禄辈,皆腰缠巨万,作富家翁。独联留守至今犹家如寒素,清操可风,真不愧为贵族人。
○翩翩佳公子
国朝张履祥论教弟子曰:「凡人气傲而心浮,像之不仁,朱之不肖,只坐一傲而已。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为恶则易,为善则难。傲则为戾为很,浮则必薄必轻。论其质,固中人以下者也。傲则不肯屈下,浮则义理不能入。不肯屈下则自以为是,顺之必喜,拂之必怒,所喜必邪佞,所怒必正直。义理不能入,则中无定主,习之即流,诱之即趋。有流必就下,有趋必从邪。此见病之势有然者也。余谓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其病往往犯傲;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其病往往犯浮。傲则其学不化,浮则其学不固。其学不化,则色庄;其学不固,则无恒。色庄之至,则必为伪君子;无恒之至,则必为真小人。张文襄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桥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故其病在浮。文襄傲,故其门下幕僚多伪君子;午桥浮,故其门下幕僚多真小人。昔曾文正曰:「督抚考无良心,沈葆桢当考第一。」余曰:「近日督抚考无良心,端午桥应考第一。」或曰:「端午桥有情而好士,焉得为无良心?」余答曰:「朱子解善人曰:『质美而未学。』端午桥则质美而未闻君子之道者也。聪明之人处浊乱之世,不得闻君子之道,则中无定主,故无恒。无恒人虽属有情,亦如水性杨花之妇女,最易为无良心事。吾故谓督抚考无良心,端午桥所以当考第一也。至其好士,亦不过如战国四公子、吕不韦之徒,有市于道,借多得士之名以倾动天下耳。岂真好士哉?虽然,既曰质美,端午桥亦可谓今日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庸言庸行
英国名宰相论用人有云:「国家用人,宜重德行而不宜重非常之才。天下之人既不可无君长,而君长之事有大小轻重,即寻常之识量,亦未尝不可以胜任。盖造物于经理天下之事,未尝秘有玄妙之理,一若非一二圣智之人,不可求解。惟忠信、廉正、俭约诸庸德,此固人人之所能。人果能行此,且加以阅历虎心,于从政何难之有?若无德行,虽恃绝等高才,焉能有济?故凡有才无德之人,断不可以任用。盖秉性敦厚而才识不足者,固能遗误事机,然其害岂若彼心术邪僻,且有大才足以铺张扬厉、粉饰其邪僻者之能败坏国家,至于不可补救耶?」云云。此言庸德也。余尝撰联以自勖曰:「不忮不求,淡泊明志;庸言庸行,平易近人。」即此意云。
○不吹牛(毛非)
壬寅年张文襄在鄂,奉特旨入都陛见,余偕梁崧生尚书随节北上。时梁尚书得文襄特保,以候补道员奉旨召见。退朝告余曰:「今日在朝房,闻锡清帅对客言曰:『如咱们这种人,如何配得作督抚?』君试志之。此君子人也。」后有客谓余曰:「今日欲观各督抚之器识才能,不必看他作事,但看他用人;不必看他所委署差缺之人,但看他左右所用幕僚,即可知其一二。」余答曰:「连他左右幕僚亦不必看。欲观今日督抚之贤否,但看他吹牛(毛非)不吹牛(毛非)。人谓今日中国将亡于外交之失败,或亡于无实业。余曰:中国之亡,不亡于实业,不亡于外交,而实亡于中国督抚之好吹牛(毛非)也。《毛诗》有云:『具曰予圣,谁知鸟之雌雄?』今日欲救中国之亡,必从督抚不吹牛(毛非)作起。孔子谓:『一言可以兴邦。』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锡清帅其人者,可谓今日督抚中佼佼者矣。」
○颂词
管异之尝谓中国风俗之敝,可一言蔽之曰:「好谀而嗜利。」嗜利固不必论,而好谀之风,亦较昔日为盛。今日凡有大众聚会及宴乐事,必有颂词,竭力谄谀。与者受者,均恬不知怪。古人有谀墓之文,若今日之颂词,可谓生祭文也。犹忆张文襄督鄂时,自庚子后,大为提倡学堂。有好事者创开学堂会,通省当道官员、教员、学生到者数百人,有某学堂监督梁某特撰长篇颂词,令东洋留学生刘某琅琅高读,兴会淋漓,满座肃然。适傍有一狂士,俟该留学生读毕,接声呼曰:「呜呼哀哉,尚飨。」闻者捧腹。
○马路
有某省某中丞奉旨办新政,闻西洋有马路,即欲仿照举办。然又闻外洋街道宽阔,中筑马路,两边以石路厢之,以便徒步人行走。今省城民间街道狭隘,碍难开辟。后闻南京、武昌业经举行,民亦称便,遂决意办马路。既成,又在上海定购洋式马车。出门拜客皆乘马车,不用肩舆,亦觉甚适意焉。一日,有某道之子,在马路上驰马,忽于人丛中冲倒一老媪,几毙命。行路人皆为不平。道台之子停马,鞭指而骂曰:「抚台筑此路本要给马走,故不叫作人路,而叫作马路。你们混帐百姓敢占了马路,我不送你到警察局惩办,已算你们造化,还敢同我理论呢。」有一乡人应曰:「哎哟,大少爷如此说来,如今中国惟有官同马有路走,我们百姓都没有路走了。」后某中丞得闻此事,遂即停办马路,并不坐马车。出门拜客,仍乘肩舆。韦苏州诗云:「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某中丞亦可谓难得矣。
○大人有三待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余曰:「今日大人有三待:以匪待百姓,以犯人待学生,以奴才待下属。」或问曰:「何谓以匪待百姓?」曰:「今如各省城镇市以及通衢大道,皆设警察巡逻,岂不是以匪待百姓耶?」曰:「何谓以犯人待学生?」余曰:「今日官学堂学生之功课,与犯人所作苦功同得一苦字耳。至于大人待下属一节,今日在官场者,当自知之,更不待余解说。袁子才曾上总督书,有曰:『朝廷设州县官,为民作父母耶?为督抚作奴才耶?』」
○不问民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今日地方一有事故,内外衮衮诸公,莫不函电交驰,亟问曰:「伤羊乎?』不问民。噫!窃胃今日天下之大局,外人之为患不足畏,可畏者,内地思乱之民耳。民之所以思乱者,其故有二:一曰饿,一曰怨。欲一时即使民不饿,谈何容易?故入手办法,当先使民不怨。今民之饿者,新政使之也;民之怨者,非新政使之也。民非怨新政,怨办新政之衮衮诸公之将题目认错耳。我朝廷今日亦知新政累民,然有不得不亟亟兴办者,无非为保民而已,非为保外人,以保衮衮诸公之禄位也。上下果能认清题目,凡办理新政,事事以保民为心,则虽饥饿以死,民又何怨?孟子所谓「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