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歇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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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燕子窠下场怜贱妓虎狼窟历劫叹贫娃(3)

常言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临。莫全正因死了老婆,四处磕头跪拜,借了钱卖棺成殓。一件事刚才了结,不意他做了那一爿纸店老板,为因贪做投机生意,蚀了大本,无钱弥缝,脱逃无踪。债主禀官封店,莫全便失了饭碗。说句笑话,虽然三块头的生意,拿来还不够养家活口。但看虽看不上眼,一旦没了事,再要照样谋这一脚生意,可就非常烦难。皆因上海地方,年来商务凋敝,人浮于事,而且像莫全这种人,最为尴尬。说他上呢,写算都不甚精工。说他下呢,扛抬两样,无一来得。有所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种人世界上最多。莫全既非出众之才,又无大力者从中提拔,就遇有地方缺出,也休想轮他得着。可怜他父女两口,家无担石,如何过得了日子。莫全想起某处还有一个亲戚,在彼开张店铺,不过已许久未通信息,不卜生死存亡,如若平安无事,投到他那里,一碗饭准有得吃。但出门必须盘缠使费,如若一到那里,就寻得着的话,固然是好,设或找寻无着,投亲不遇,父女两个,在异乡客地,举目无亲,岂不更为困苦。而且两个人出门,盘费多了,日用亦大,自己一个人,还好什么事搭得上,都可做做,拖着女儿,未免受累。若将她掉在上海,自己单身出门,虽然是好,但无零用钱留给她,如何放心得下。不过倘有钱留给女儿用,自己也不必出这远门了。现在囊无半文,就连出门做盘费的钱,也不知在那里出产呢。想想女儿不能养她一世,到头终是别家人,不如此时就将她攀给人家,有了托付,自己也可定定心心出门做事业去了。无如近来人家攀亲,都想望高,拣媳妇还打算兼得赔嫁,自己一寒至此,就不要人家聘金,也恐没人领受。因此左右为难。有人劝他,将女儿卖在堂子里,也可得一二百块钱身价。莫全想自己也是好人家出身,祖父不曾造孽,何致于将子女落在火坑中,这人穷虽穷,倒还有些儿穷志气,并不贪得一二百块洋钱,将女儿卖到堂子内。不过想卖女儿也是一法,就不卖在堂子内,卖给公馆人家做丫头,却也未为不可。

况且金宝今年十四岁,再过几年,到了时候,她主子自然也要替她攀男家的,这样便可免得自己劳神。虽然卖给人家做了使女,不免有几年操作劳苦,但我并不是有家计的财主,家中既没男女底下人,可以随他使唤,一般仍要自己做活的。这还在其次,连吃饭也饱一顿饿一顿,有了今天没了明天。到了别家,吃的穿的,一定可以比这里好些。在他方面,这两桩上头,就适意多了。而且卖得钱来,也可让我做出门的盘费,真是一举两得,无妙于此。故而托了金荐头设法,荐头便来同阿招谈起。前天他已出去看过一次,见金宝比家中一班使女清秀得多,心中很觉中意。昨夜又去议价,讲定身价七十大元,中人钱一并在内,今儿到此过付洋钱,出立字据的。默士听罢,偷眼莫全,乡态未脱,一脸呆气。暗想这种人无怪寻不到生意,像我如此精明能干失就至今,已好多时没人请教,可见上海滩上,吃饭着实烦难呢。此时阿招已揩面定当出来,对金荐头点点头,说:“原来你们都来了,这里有卖据的底稿在此,你叫他亲笔照样写罢。”一面说,一面摸出昨儿默士写给她的底稿,交与金荐头。金荐头又转交在莫全手中。阿招看台上未有笔砚,回头问默士,笔砚在那里?默士应道:“让我拿来。”

阿招便骂道:“吃粮不管事,怎连自己的名分也忘却了?”默士不敢回嘴,搬出花笺笔砚,放在台上。莫全也展开那张字据细看,见上写:立卖绝据人某某,今因正用,凭媒将亲生女儿名某,年若干年,卖与贵府,当得身价大洋七十元正。三面言明,嗣后任凭改名使唤,倘若不守规则,听凭贵府另行转卖,不得异言。如遇疾病死亡,仍系寿限大数,双方各无异议。或有私逃等情,准向原媒理论寻找。得价之后,永绝来往。此系自愿,恐后无凭,立此卖绝据存照。民国年月日。立卖绝据人某某。莫全文理虽不十分通达,这几句话,却还辨得出滋味,觉这张凭据一出,那十四岁的女儿,便和自己恩断义绝,生死存亡,尽操在别人手中。最难堪的永绝往来这句话,女儿若被他们虐待,我从何得知?就是晓得了,也未便过问。还有听凭另行转卖一言,也决写不得,写了若被他们将女儿卖在别处,岂不更苦。因此他私向金荐头商议,可否笔据上不写这两句话?金荐头笑道:“你是第一次卖女儿,无怪不懂写笔据的规矩。这是一定格式,那两句话,务必要写,写了并不是一定要将你女儿转卖,或者断绝你同他的来往,皆因恐她不听教训,令人无法可施,只得将她卖给别家了。倘若你女儿肯听教训,那就决没有这件事咧。还有永绝往来一言,写虽写了,倘若隔三两个月你来探望女儿一次,做主子的,决不致因笔据上有此一言,将你女儿藏起来,不许相见。只因怕你笔据上没这句话,就要三天两头的探望,岂不讨厌,故此写这两句,就是教你们自己小心谨慎之意,何用多虑。”

莫全原是第一次卖女儿,听了觉他讲的话,也甚有理。况且自己正当要钱的时候,恐多说了话,惹买主生气,交易不成,岂不枉费心思。因此也顾不得言语轻重,将卖契照样填好,亲笔签了花押。金荐头也在媒人字样底下,画了个十字,交给阿招。阿招命默士看过不错,方将早先预备下的七十块洋钱,交在金荐头手中。金荐头当场扣去十四块媒人钱,只给莫全五十六元。可怜他女儿养到十四岁,只卖得这几个钱。金宝站在旁边,目睹她老了写笔据点洋钱,她年纪虽小,知识未尝没有,在莫全拿洋钱袋进腰里的时候,两只小眼眶中,含的一包眼泪,止不住直向面上滚将下来。莫全见他女儿哭泣,也不由泪如泉涌,慌忙拉长衫袖子揩眼泪。父女两个,几欲痛哭失声。金荐头恐他们哭了,惹阿招生气,使劲将莫全向外直推,口中说:“快走罢走罢,改日再见!”

金宝见他老子出去,自己也欲跟着出去,被默士一把抓住说:“你哪里走!”金宝洒不开他的手,心中的怨苦,再熬不住,滚在地上放声大哭。莫全此时还未出门,也听得他女儿的哭声,心中犹如油煎刀铰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很欲回进去安慰她几句,无如被金荐头在后推着,没奈何只能当耳朵聋了,未曾听得女儿哭,硬着心肠与金荐头一同上街而去。里面阿招见金宝伏地痛哭,不由心中大怒,抽一根鸡毛帚,倒执在手,先使劲在茶几上猛击一下,说:“你老子已将你卖给我家了,你便须由我做主,这里岂有你哭的地方,现在我不许你哭,快些起来,跟这班姐姐们进去做活。倘若不听我说话,我可要打的。”

金宝初来,还未知阿招鸡毛帚柄的利害,听了仍坐在地上,哭泣不住,阿招更怒,使鸡毛帚柄夹金宝背心打下,只打得金宝痛澈心髓。她虽然贫家出身,但自幼父母钟爱,何尝吃过这种痛苦,将两手护着背,连呼啊哟。不意阿招的鸡毛帚,连二接三打下,打在手指头上,其痛更烈。金宝满地乱滚,阿招鸡毛帚也随她身子而下,击无虚发,哭声大震。默士晓得这是阿招买丫头的惯例,先打一个下马威,日后方能听她指挥,不敢倔强,因此袖手旁观,并不拦阻。等她打过了数十鸡毛帚,金宝体无完肤,阿招也气力用不尽,方假意上前劝住阿招,令金宝起来。阿招厉声问金宝:“以后可再敢不听我的说话?”

默士教金宝对阿招跪下,叩一个头,答应以后听话了。金宝不敢不依,阿招始放下鸡毛帚,命小丫头带她到灶下去学烧火。这样一场戏做完,已是吃饭时候。老娘姨端进小菜,丫头摆碗筷送饭,两人吃着饭。阿招对默士说:“清和坊老三,要向我这里买一个人,我想这里几个太粗气,只有今儿新买的,打扮起来,还耐看几分。只是那丫头太坏了,适才你看她老的出去,她还哭闹要走,只恐到了那边,吵闹起来,堂子内不比我们这里,现在巡捕房禁止幼女为娼,倘被人送了封无头信,闹出事来,老三岂不要寻我说话。所以我想想反觉有些不敢了。”

默士道:“那有什么妨碍。小孩子都很容易受哄,只消放几天工夫下去,哄哄她,说到了堂子内,十分适意,这里做生活苦恼,奶奶不时还要打人。你初来时候,想必都经过利害了,还是换一处地方为妙。这样把她哄活了心,你再多做几回红面,我来做白面,于是乎不怕小孩子不上当的。”阿招点头称是,吃罢饭。默士亲到灶下,见金宝正坐在烧火凳上,掩面哭泣,一众丫头也都站在旁边,望着她交头接耳的议论。饭已开在台上不吃。默士说:“你们为何不吃饭?”众丫头告诉他,新来的只顾哭,不肯吃饭。默士道:“你们休管闲事,自顾自吃饭就是,吃好饭外间还有事做。”一面走过去,摸摸金宝的头说:“你还哭什么?买给人家做丫头,原本是苦的,要适意,除非到堂子内去。”不意金宝一闻此言,把头乱摇道:“堂子内我不去,昨夜爹爹对我说的,把我卖在堂子内,可以得二百块洋钱。皆因落在堂子内,要坍祖宗的台,所以情愿少拿钱,把我卖在这里。我若爱到堂子内去,为何不让我爹爹多赚三百块洋钱呢!”

默士一听,暗道坏了,他老子不该对她讲这句话的,小孩子心中,多了一个念头,再要哄她,惟恐不易,然而了无非令她自己皮肉受苦,我们这里买了进来的,终得卖出去,公馆或者堂子,哪能由她拣选,此话若被阿招听见,一定又有一顿鸡毛帚柄吃了。因道:“你爱在这里,可晓得这里奶奶打人的利害,适才你还没打怕吗?到了堂子里,未必有人这般打你。”金宝仍不住摇头说:“堂子里我一定不去,情愿在这里让你们打杀的。”默士倒被她钝得日月无光,暗想十余岁的丫头,如此拗性,还当了得。我未便再存恻隐之心,只有让阿招将她结实打,打怕了不怕她再不愿意走,于是赌气不同她多言,出来告诉阿招。阿招大怒,教人唤出金宝,就借她不肯吃饭为由,又将她痛打一顿。可怜金宝也是人家好女儿出身,只为家贫,才卖与人家为婢。那知未及半日,就连受两场毒打。正是:一般都是皮和肉,两面观来地与天。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