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上过好几次电视,可是他长相不好,所以大多扮演刻薄的高利贷者或者是诈骗犯,只是跑跑龙套。”
“诈骗犯?”俊彦暗想,难道他这次是在现实生活里干起电影里的营生了?
“他的表演技巧实在不怎么样,所以电影和电视也就渐渐地不大用他了。后来基本上就没什么工作了。”
“这就是说他很缺钱了?”
“他没有收入,而且其他什么事也不会做。”
“他的家庭情况呢?”
“他有一个妻子,年纪比他小一轮,还有个儿子念大学。”
“没有收入怎么送儿子上大学?”
“好像是妻子搞点副业来勉强维持生活,日子过得很苦。”
俊彦想,这个男子没有收入又要送儿子上大学,那么,他绝对不会放过俊彦,一定会不停地讹钱。
俊彦带着一丝期望问道:“他有什么前科没?”
侦探回答得很干脆: “没有。我打听过好几个从前和他共过事的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这人虽然专门扮演坏人,但他天生却是个老好人,从不做坏事。”
“这些人都瞎了眼了!”
“什么?”
“不,没什么。”
俊彦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他从前没有作过案,当然就没法反过来挟持他了。说他是一个老好人,这些人一定不知道他是个伪君子,也可能是他生活困苦,就变坏了。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在俊彦看来,这个男子就是一个凶残的吸血鬼,要吸干他的每一滴血。
“即使没有作过案,私生活方面有什么情况吗他有没有什么丑闻?”
“没有。唯一算是负面评论的话是‘热爱电影,但没有天分’,这是他的致命伤。哦,对了!”
“什么?”
“今天电视里午夜场要放映的电影里有五十岚好三郎十年前的片子,片名叫《惩恶除奸》。”
这些情报花去了俊彦一万元。俊彦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男子的真面目,可保护自己免受敲诈的方法,却一个也没找到。那天夜里,俊彦独自一人看了半夜放的电影。片子很老,在配角名单的最后部分,出现了五十岚好三郎的名字。那是一部典型的武侠片子,故事烂俗,讲英俊的男主角把收保护的费流氓们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和美丽的开花店的女主角结婚了。
五十岚扮演高利贷者,在剧中敲诈女主角,他在女主角面前晃着借据要钱,威胁她交不出钱来就做自己的小老婆。他演得是够差劲的,女主角的演技也不敢恭维,两人的对手戏看起来就像拙劣的漫画。五十岚露面的情节不多,很快他就被小流氓杀死了。于是,俊彦便关掉电视。
侦探说得没错,他真是个拙劣的演员,难怪无论拍电影还是拍电视导演都不用他。作为演员,他是个失败者,不过,他当个真正的诈骗犯却并不比谁差。
又过了五天,俊彦估计五十岚又该来了吧,这一次要求的数目,可能比上一次再加一倍。 可是这天直到要关店门打烊了,还是没看到五十岚的影子。俊彦松了一口气,沏了杯茶,打开晚报。俊彦赫然发现社会版上登着五十岚好三郎的照片,照片上五十岚脚被包扎起来了,他在抚摸一个小孩的头,旁边的标题是《老人不顾安危勇救儿童》。报纸报道,一个孩子跑到马路上差点儿被车撞到,是五十岚好三郎正好路过救了孩子。他当时飞身到车前,脚还受了伤。五十岚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还好我跑得快,孩子得救了。但谁都会这么做的呀。”俊彦怎么也想象不出,报纸上的五十岚,会是敲诈自己的诈骗犯。俊彦迷惑了,一个男子冒着被轧死的危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同样是这个男子,又恬不知耻地来敲诈自己,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从发生事故的地点来看,是在五十岚往理发店来的途中,是在他前来敲诈的半路上,他到底在想什么呀?俊彦对五十岚这个人是愈来愈不理解了,不过,俊彦想在这种不理解当中找到一丝希望,难道他是突然改邪归正,才去救孩子,这样的话,会不会停止敲诈呢?
事实证明这是俊彦一相情愿的想法。第三天下午,五十岚瘸着腿又在店里出现了。他照例让俊彦替他刮脸。
他小声地讥讽着说:“你大概在想,要是我在前天的事故中被撞死了就好了,对不对?真遗憾,我还是这样健壮。”
“你打算和我纠缠到什么时候?”
“我很满意你呀,也许会这样一直到死吧。”
“一直到死?”俊彦禁不住大叫起来,旋即又闭嘴了。
因为久美在,她正在一旁为他人理发,她吓了一跳,转过脸来问 :“怎么了?”
“没什么事。”俊彦赶紧回答。五十岚闭着眼笑了。俊彦真想狠揍他一顿。
刮完脸,五十岚装模作样地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那种收据来,并理直气壮地填上了“四万零二百元”。虽说俊彦有心理准备,知道钱数会一倍一倍地翻上去,但看到收据的脸色还是变了,他一面留意着久美,一面压低了声音瞪着五十岚:“难道你认为我拿得出这笔钱吗?”
五十岚抬眼看了看墙上的表,说:“现在才两点。”
“什么意思?”
五十岚笑了笑:“我是说,银行三点才关门呢。我还在那个咖啡馆等你。”说完便走出了理发店。
俊彦感到绝望了。敲诈这种事情,无休无止,而且,敲诈的数额会越来越多。人的欲望是没有底的,下一次,一定会提出要八万块。
俊彦瞒着久美,从银行里取出四万元交给五十岚。事情已到了俊彦无法再容忍下去的地步了。他想,既然不能找警察求救,那只能从五十岚的魔爪中逃走。
当天晚上,俊彦也不说什么理由,对久美提出搬家。
久美莫名其妙,问: “好不容易才和一些主顾混熟了,为什么要搬家?”
“我讨厌这地方,无法再忍受下去,一定要搬走。”
“孩子怎么办?又得换幼儿园?”
俊彦几乎是吼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一个人走。”
久美吓得脸色变了,赶紧说: “好好好,听你的。搬哪儿去都行,不过,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你搬家是不是和经常来店里的那个五十多岁的顾客有关”
俊彦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没有关系。”
久美没有再问。第二天,他们搬到了东京郊外。因为俊彦和久美都生在东京,他们没有老家可回,所以他们没能真正远离东京。夫妇俩除了理发没有其他手艺,所以到了新地方,还是以理发为业。五十岚的勒索,加上这次搬家的费用,二十六万元储蓄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今后不得不再勤俭努力一点,慢慢地攒。
这天,久美去幼儿园接孩子了,俊彦累得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他懊恼地想:“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必租人家的房子,有自己的房子啊。都怪五十岚这个家伙!” 这时他感到门口有人进来,习惯性地说:“欢迎光临!” 俊彦边说边站起来。看到来人他一下子愣住了——是五十岚好三郎。
五十岚将狭窄的理发店仔仔细细扫视了一遍,毫不在意地说:“找到你真不容易啊 。”
俊彦愤怒地盯着五十岚,禁不住嘴唇直哆嗦。五十岚视若无睹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说:“请你像平常一样,给我刮刮脸。那收据,我也照常带来了——请你快一点儿好不好?”
五十岚的催促使俊彦条件反射似的去拿热毛巾。俊彦一脸愤恨地将五十岚坐着的椅子放倒,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五十岚便睁开沉重的眼睛看着俊彦,笑嘻嘻地说: “你脸色不太好啊。要是病了的话,可得早点儿去医院,对我来说你可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哪。”
俊彦手里拿着剃刀,手指头微微有些发抖。他似乎是带着哭腔说:“求求你闭嘴吧。”
五十岚乐滋滋地说:“别这么郁闷嘛……好不容易又见面了。今后我们还要一直交往下去,你也高兴高兴吧。”
“……你闭嘴。”俊彦似乎只会重复着这一句话了,脸上的肌肉在痉挛。
“火气别这么大嘛。”
“你闭嘴好吗,就算我求你了!”
“微笑,要时刻记得微笑。对顾客亲切生意才能好呀。”
俊彦的脸色铁青,身上被汗水浸透了:“你没听见吗?我让你闭嘴!”
“别老板着脸嘛,放松些,我对你还是很满意的。”
“闭嘴!”
“你的脸色很难看呢。哦,对了,几个月前的今天,你轧死了那个女孩,今天是她的忌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高兴的吗?”
俊彦突然感到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他只看见五十岚的嘴在一张一合地动着,他那苍黑而松弛的皮肤也在微微抽动,看起来像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丑恶的软体动物。俊彦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就踩烂过这种苍黑色的软虫,一踩下去,它 “嗤”的一声流出腥臭的青色汁水。他混沌的脑海中不停重复着一句话:“我要踩死这恶心的东西,我要用刀子剁烂它……”苍黑色的软虫又在俊彦的眼前蠕动了,他举起手中的剃刀,心中有声音说着:“好,杀死它……对准它柔软的苍白的肚子,用刀狠命地剁它……”
“哎呀”一声凄惨的悲鸣,让俊彦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的眼前一片鲜红,剃刀已不在他手里了,而是深深地插入了五十岚苍白色的咽喉,鲜红的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俊彦不知如何是好,他嘶哑着声音叫唤起来:“……救命!救命!”
五十岚面如土色,突然发出了呻吟声: “喔……就说是……我自己……动……了……”这模糊的句子成了五十岚的遗言。俊彦并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就如同他不理解诈骗犯五十岚为什么会舍命救孩子。
五十岚好三郎已经死了,血还在静静地流……
在警察未到现场之前,俊彦将五十岚口袋里的“收据”都烧了。警察来调查,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俩都是一个理发店主和一个老主顾的关系。俊彦想起五十岚的“遗言”,就对警察说:“正好修到咽喉时,这位顾客忽然动起身子来,所以……”警察找不到杀人的动机,就把致死的原因定为业务上的严重过失。俊彦被从轻发落:徒刑一年,缓期三年执行。连俊彦自己都对惩罚之轻感到有点儿意外。
俊彦觉得奇怪,那个诈骗犯在奄奄一息时,为什么要说出那样善意的话来呢?
事件过后,俊彦被禁止营业了。这没什么,即使允许再营业,他也无法再拿起剃刀了。他和久美决定搬回市区随便找点儿活干。正当他们忙活着第二次搬家的时候,一个自称五十岚弥生的中年妇女找上门来了。俊彦一听对方的姓,脸色就变了,赶紧将她领出屋子,他不想让久美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俊彦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位身穿和服的妇女,说: “你是为了我杀死了你丈夫的事情而来的吧?”
五十岚弥生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么,您找我是为了……”
五十岚弥生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俊彦:“我整理丈夫的遗物时,看到有一封写给你的遗书,就给你送来了。”
“给我的遗书?”
“是的。”
信封上写着 “给尺泽俊彦先生的遗书”。
五十岚弥生走了。俊彦立即将信封拆开,里面有一沓钱,还有几页信: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杀死我,所以预先写下这封遗书。
我曾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我演技糟糕,所以后来陷入了电影厂和电视台都不用我的可悲境地。我今年五十三岁了,除了演戏,什么都不会。我的生活一筹莫展。
如果我是独身一个,只要自杀就可以解脱了。但是我有妻子,还有个刚进大学的儿子。我想,即使去死,也得留一点钱给他们。我加投人寿保险,保险金是五百万元。我想要是有五百万元的话,我的妻子和孩子总可以活下去了。可是自杀的话,人寿保险是不给赔偿的,而我的身体除了肝脏稍微差些之外,非常健康,要是等着自然死亡,我们一家三口只有饿死的份了。所以,我只能死于事或是被人杀死,没有别的路可走。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目睹了你的交通事故。于是,我想到了利用你。我调查车号找到了你,我想,要是敲诈你,把你逼得走投无路,你也许会杀死我的。我感到为了自己而利用你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我说服了自己,对一个出了车祸逃走的坏人,即使利用他也不算什么。
我的表演总是那么拙劣,于是我拼命地钻研诈骗的学问,在你面前表演,生怕被你识破。你竟然被我的演技蒙骗了。想一想,也真滑稽。我当了将近三十年的演员,每一次表演都没有成功过,但是当我不是一个演员的时候,我的演技获得了成功。
后来,当我明白了你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时,我良心不安了。所以,我会拼命跑到车子前面去救小孩。与其说那是为了救孩子,不如说我是想让自己死掉。那样死了的话,保险公司大概不会认为我是自杀的吧。可倒霉的是,我没死。
这么一来,我还是只能靠你了。我敲诈你,把钱的数目按倍数递增,我琢磨过,这样你对我的憎恨也会成倍地递增,过不了多久,你也许就会杀了我。当你手拿剃刀要了我的命的时候,我也死而瞑目了。这样一来,我饱受艰辛的妻子和儿子会拿到五百万元,而且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能做出最成功的表演,此生无憾了。
我把迄今为止从你那里敲诈来的七万六千二百元钱,其中包括理发刮脸费一千二百元,如数附上。
请你一定要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