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妻子已经回来九分钟了……不,十分钟了。闹钟走得又快起来,之前由于她的归来而暂时被抑制的恐惧又紧紧地缠住了斯达布。为什么她不到地下室里来找点什么东西?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她突然想要用的?斯达布看着四周,什么也没有。他们太勤快了,将地下室收拾得这么干净、这么空。他们要是像别人家那样把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这里面,他就有可能得救了。
妻子也许想躺下来打个盹,她也许要洗头发,她也许要改一件旧衣服……这些小事都是一个丈夫不在家时的女人常做的,可是现在,她要真这样做的话,她和他,都将一起上天堂。
接着,斯达布脑海中闪过一个救星——那个他打算除掉的男人,他也许会救他。平时每到下午斯达布不在家的时候,他不是准时来吗。斯达布暗暗祈祷,上帝啊,让他今天来吧,让今天成为他们幽会的日子吧,万一不是就惨了!如果他来的话,妻子就会到一楼来迎接他,屋里有两双耳朵,听到他弄出声响的机会要大得多。此刻他发现自己正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作为一个丈夫,正在以能拥有的一切热忱企盼一个情敌的到来。而在这之前,这个情敌只是在他的猜测中存在,从没有露过真容。
两点十一分了,还剩四十九分钟。这点儿时间连看场电影都不够,可这马上就能毁了他的后半生,这不公平! “艾薇!下来!你听不见我的声音吗?”他徒劳无益的呼喊被堵在嘴里的东西像海绵吸水一样吸走了。
一楼过道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斯达布如同听到仙乐一般欣喜若狂,他甚至流下了两滴喜悦的眼泪。一定是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告诉她他马上就要到了。然而随即一股恐惧又袭上心头,假如电话是告诉她,他不来了呢?或者是他们要出去约会呢?
斯达布听到妻子跑着下楼来接电话。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可以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这是廉价的薄木板房的唯一好处。
“喂?啊,加尔文,我刚到家……我心里烦透了!我们家进贼了,我楼上的写字台抽屉里的钱和米克给我的手表都不见了……”
她发现他们被抢劫了!她要报警了!斯达布在下面高兴得几乎要滚起来,这样一来警察肯定会搜查整所房子,他要得救了!
“……不,我还没报案——这是为你着想。我先打电话到店里,问问米克是不是他今天早晨离家时把钱和手表拿走了。我记得昨天晚上告诉过他,手表有点儿不准,他可能是拿去修了……嗯,加尔文,你想看看就过来吧。”她挂断了电话。
这个蠢女人!报案多好啊。不过,既然那个人要来了,斯达布不会孤零零被留在这里了。斯达布顿感宽慰。此刻,汗已经湿透了他的前胸、后背。
过了一会儿,斯达布听到妻子报出他店里的电话号码。当然不会有人接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接线员最后肯定会告诉她,这个号码没人接。她说:“请继续拨叫。”“我就在这里,在你的脚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浪费时间!马上下来!”他在可怕的寂静中如困兽嘶吼,没人听得到他绝望的咆哮。当接线员第二次告诉她电话没人接时,她把电话挂上了。
她又上楼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现在已经是两点二十一分了,还剩下三十九分钟。他没有坐以待毙,不断地挣扎。那个自称做过水手的罪犯果然没有吹牛,绳子绑得非常牢固。斯达布每挣扎一次,力气就小一分,他的皮肤被绳子一层一层地磨破,如灼烧般疼痛,甚至磨出了血。
门铃声大作,那个男人来了。斯达布有了新的希望,激动地胸口起伏不停,屋子里有了两个人,他被发现的机会多了一倍,现在他必须想个办法弄出声响。他妻子第二次迅速下楼,打开了门:“嗨,加尔文!”他清晰地听到了接吻的声音。这种亲吻声响亮而毫不忸怩,这是亲昵的吻,而不是私通的吻。
“东西找到了没有?”一个男人用深沉而洪亮的声音说道。
“我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没找到。我打电话找米克,他出去吃午饭了还没回来。”
那人用带着伤心的口气说:“警察大概会以为是我干的。”
她责备道:“快别说这种话。到厨房里来,我给你煮一杯咖啡。”
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就打算在炉灶和桌子之间度过仅剩的半个小时?他就不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听见吗?他试着清嗓子、咳嗽,嗓子疼得厉害,用力这么久,嗓子都擦破了,但是那块堵在嘴里的东西岿然不动。
还有二十六分钟就三点了。剩下的时间甚至还不到半小时,斯达布剩下的生命只能以分计算了。
一阵拉动椅子的声音过后,妻子说:“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将我们的事告诉米克呀?”
那人沉吟片刻,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米克是个十分公正、心胸宽阔的人,他可不是个小心眼儿。米克那边你不用担心,加尔文,我太了解他了。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我们主动找他说明你的事,比等到他发现我们要好。我们不解释的话,他很可能会想到别的方面去。我知道,那天晚上我说去看电影,其实是去帮你找一个合适的住处,他就已经不相信我了。奇怪的是他到现在也没提这件事。每天晚上他回家来我都非常紧张,我为什么这么心虚,就像——就像我是个不贞的妻子似的。”她尴尬地笑起来,好像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
斯达布感到奇怪,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从没向他提起过我吗?”
“哦,我对他说你遇到过一两件麻烦的事,但是,我表达得不太好,他好像以为我与你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你的下落了。”
嗯?这不是在说她的哥哥的情况吗!
那个人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判断:“我知道你的难处,妹妹。我是一个逃犯,不该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妻子认真地说:“加尔文,那不是你的错,生活与你作对,仅此而已。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我想我应该回去将徒刑服完。但是要七年哪,艾薇,人一生中能有几个七年……”
“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无法进行正常的生活……我们先到城里去找米克,听听他怎么说。”
又是拖动椅子的声音。他们又要离开了吗?爆炸只剩下几分钟,他们要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们走到门口,男人提议:“大白天让人看见你和我一起在街上走动,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让他到这里来呢?”
斯达布呜咽道:“对,对,留下来!跟我待在一起!”
她勇敢地说:“我不怕。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要他丢下他的工作,在电话里也没法跟他说。”
斯达布抓住最后的机会,拼命地用头撞那根他被绑在上面的管子。他肯定撞到了被那两个歹徒打的伤痕,疼得难以忍受,撞了几下就实在不能再撞了。但是这努力没有白费,某种沉闷的撞击声或震动声顺着管子传了上去。他妻子问:“什么声音?”
“什么?我没听到什么。”
门关上了,他们走了。
斯达布再次被单独留下来,去面对他自作自受的命运,回想起来,第一次好像是天堂,因为那时候他有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消磨,而现在,他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刻钟。他明白,再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他早就看出了这一点。而且即使他想挣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手腕和脚踝火烧一样疼痛。他发现了一个减轻痛苦的方法——剩下的唯一方法——他低垂着眼睛,假装指针比原先移动得要慢,但钟表的滴答声他躲不掉,每隔一会儿他还总要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他不住问自己:“从上次看过到现在只过去三十秒……现在大概过去了一分钟……但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慢慢的,他到达又一个崩溃的边缘。
突然,门铃响了,而且接连响了三遍!一个人大叫:“屋里有人吗?煤气公司的!”斯达布浑身抖起来,焦虑之中几乎发出了高兴的嘶声,煤气表就挂在地下室的墙上!转而斯达布又郁闷了,妻子和她的哥哥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在家,没有人放那个人进来!
那个人嘀咕道:“要他们待在家里的时候,家里总是没人!”水泥地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响起卡车模糊不清的马达发动声。汽车开走了。
斯达布感觉自己死去了一点儿,这不是夸张,他的四肢都麻木了,心跳似乎也慢了,他连喘气都感到困难。唾沫顺着嘴角流出来,流到了下巴上。他的脑袋向前耷拉,死气沉沉地搁在胸前。
滴滴答答恶毒的钟声使他清醒过来。他开始产生奇异的幻觉,觉得闹钟像自己的脸,连着两根指针的中心轴成了他的鼻子,靠近顶部的10和2成了他的眼睛,他有一把红色的铁皮胡须,一头的头发,头顶上一只小圆铃充当帽子。他昏昏沉沉地想,嘿,我看上去挺怪的。一会儿工夫,他又产生了另一个古怪的念头,他受的这番折磨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因为他要那样对付艾薇。冥冥之中他遭到了报应,他不住地呜咽:“对不起,我再也不干了。这次就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干了。”仿佛这样做,束缚住他的绳子就会消失似的。
电话铃响了。肯定是艾薇和她哥哥,想看看他是不是在他们不在的时候回来了。估计他们发现店门关着,在店外等了一会儿,后来见他还没回来就往家里打电话。如果他不接电话,他们会猜测他去了哪里,然后艾薇会真的焦急起来,也许他们会去报警。可那样的话得需要几个小时,那还有什么用呢?
电话铃停了,寂静又包围了斯达布。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还有九分钟,三点。让时间停住,让他拥有永恒的九分钟……但是不行,已经是八了,那么,让八永远保留好不好……
外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训孩子:“你当心点,马丁!你还要打碎几块玻璃!” 斯达布看见一个球的模糊的影子打在地下室的气窗上,孩子走到气窗前捡球。孩子很小,斯达布就着窗玻璃可以看见他从脚到脖子的高度。他弯下腰来捡球,看到了斯达布。自从被关进地下室后,斯达布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的脸,他感觉像看到了天使。他开始左右猛烈地摇脑袋,希望剧烈的动作会引起孩子的注意。果然,孩子伸出小手擦擦玻璃,开始朝里面张望。
“马丁,你又在做什么?” 他妈妈大声呵斥他。
“妈妈,你看!”他欢快地说。
斯达布把头摇得太快了,觉得头晕目眩,但是这么小的孩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是大个两三岁就好了,至少会去报警。
“马丁,我等着你呢,你还不过来?”突然,从气窗右上角有一只大人的手伸下来,抓住了孩子的手腕,把他拎走了。
孩子在斯达布的视线里消失了。
孩子说:“妈妈,有一个怪人,被绑着。”
“那有什么好看的。朝人家的屋子里张望是不礼貌的。”妈妈把他的话当成了一个孩子的无伤大雅的小谎言。
斯达布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他一次又一次爬出了绝望的深渊,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最后一次将头从气窗那里转开,转向了闹钟。现在,让他惊慌的是,指针已经指向了两点五十七分。 还有三分钟,他就要被残酷的命运碾研致死了。他试图想象,如果这时候有人下来,拿着割断绑着他的绳子的尖刀,那么他正好来得及扑何闹钟,把它向后拨。可是指针慢慢地指向12那个刻度,他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吼叫——现在即使有人出现在地下室也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他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好像闭上眼睛就能挡住死亡或是减轻即将到来的可怕的力量似的。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闹钟的指针停住了,成一个完全的直角。斯达布的生命只剩下以秒计算的转瞬即逝的滴答几下了。然而,当闹钟走到三点零一分的时候,周遭依旧寂静如昔。不过斯达布没有发现,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他在笑,在大笑。
警察们把塞在斯达布嘴里的抹布拉出来的瞬间,一阵疯狂的笑声随即喷薄而出。 “先别给他解绳子,等他们把紧身衣拿来再说,否则你们会忙不过来。”穿白衣的医生对警察们说。
艾薇抽泣着说道:“他为什么总在笑啊?”
“太太,他疯了。”
一个警察问:“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说着,他随意地踢了肥皂盒一脚,盒子带着闹钟轻轻地顺着墙向前滑动了一段距离。闹钟静静地躺在距离斯达布不远的地方,它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七点零五分了。
艾薇回答:“只是一个空盒子。原来是放肥料的,但我将肥料用在了屋后那些花上了。”
斯达布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张大嘴巴疯狂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