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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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犹记惊鸿照影来(4)

丁玲还是被打成了所谓的右派。此次定罪不同以往,她将为了这次的罪名,付出后半生的代价,而不是像前几次一样,写一份言真意切的检讨书,就可以过关。她被毫无颜面地押上万人讲台,并不是演讲,而是被逼着说出自己莫须有的罪状,然后在人们面前真诚忏悔,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如此。台下的人们是那样热切,她恍惚里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演讲,最后也是这样的人声鼎沸,只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那些人们,渴望的是她的受伤,她的溃败,她的毁灭,像是渴望血腥的野兽,闻到血气一样蠢蠢欲动。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模样呢?她欲哭无泪,站在台前,无言以对。这罪名她不愿意认,可又不得不认。她沉默不语,仰头望着上方的晴好天空。还是那样清澈蔚蓝,而这阳光,普照过太多受尽苦难的人们,此时轮到了她。她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或许,就此就没有了未来。她已无惧生死,面对此情此景,也没有太大的恐惧,只是她还不能死。她还没写出心里的那本书,还没看着自己洗净罪名,还没与他白头偕老。

天青色烟雨,水墨色人生,她的人生,已近落幕,却还没有终局,容我们接着阅览,她最后的灿烂。这朵从尘埃中亭亭绽放的莲花,如何以余生,华丽转身。

伊人

相信谁读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都会觉得心有一动。不论是怀着小资情调的红男绿女们,还是游走在大千世界早已修炼成精的人们。而我,每次想起这个场景,这场梦,总是一如既往地心动。任流年荏苒,时光匆匆,那成了我一个长久的执念,一处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

一首诗,一样情怀,一阕词,一种别绪。是不是前人们的形容太过美好,于是往往那么寻常的字眼,便组合成了一幅美丽画卷,令人遐思不断,总能唤起人们心底深处,最眷恋的温柔。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位女神,这位生活在我们自己心中的伊人,或许众人皆知,或许唯有沉默的自己,才能一探究竟。

而显然,此时我心中的这位伊人,是读了这样久的丁玲。每个人的出场方式大同小异,都是哭着来到人世,然后享受它的喜乐,感受它的悲凉,可是每个人落幕的方式,却是各型各色。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怅然不舍有人潇洒快活,可是再长的句子,也会划上句点,再长寿的人生,也会有告别的那一日。

流云过,斜阳脉脉。其实不需要恐慌害怕,如果那一日当真到来,我们应该笑着告别这个人世。既然我们是哭着来到这里,我们就应该微笑着,与它作别。我曾害怕过岁月匆匆,我将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就变成了迟暮的老者。时年春秋瞬息而过,我的额头将会横生出斑驳的皱纹,柔润的肌肤也会变成干枯树皮的模样,我无法认同这样年老丑陋的自己,正如我无法忍受海会枯,石头会腐烂。

可是人世间的一切,真的都会有它的结局。但凡这个世界的所有,没有什么可以逃避这个早已注定的命运,如同没人知道人死之后是否真的会有灵魂,真的有天堂地狱。除却微笑着告别我们曾爱过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平静踏实地走过每一个云起日落的瞬息,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哭泣,悲伤,甚至神魂落寞,这些在死亡之前,通通都没有效果,反倒是适得其反,不如微笑,保持好我们曾有的优雅仪态,安静无声地离开。不悲伤不痛苦,想一朵花告别它的枝蔓一样,告别这个世界,说不定,会有另一个美好世界,正在生死之后,悄然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我相信,我心中的那个她,就是那样优雅平静地离开人世的。她在八十二岁那年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能够活到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十分高寿了。那是1986年春天的某一日,当春风吹来江南的温润气息,当燕子衔来筑巢的泥,当幽幽的古井化开了冻结多年的冰,她在那天的某个瞬间,悄悄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安详,仿佛一场美梦还没做完,就被谁生生唤醒。而她,只仿佛跌落了某场繁华美梦,说不定,在未来的哪一刻,就可以将她轻声叫醒。

她是在1957年的时候,被冤屈地打成了右派。她唯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被下放劳改,手中的那支笔,被残暴野蛮地摔断。二十二年的春去秋来,逐渐老去的丁玲,再也没能写上一字一言。那至于她而言,当真如同一场噩梦。人生有多少个二十二年,纵使是像丁玲一样长寿,也只有四个二十二年。在这么多年里,她不能提笔,真是她的损失,更是文学的损失。因而,在她平反之后,她再也等不了,迫不及待地就拿起了笔,继续她的征程。

八年,那是两千多个日夜,病体支离梦难成,而年迈又病重的她,写下了百万多字。那一字字,是她的控诉,也是她依旧铿锵的证明。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抹杀的,存在过的必然在记忆里继续存在,那是不可能忘记的,只不过是一时记不得,或是不愿意提起。然而那段黑暗的岁月,丁玲却坦然从容,从未曾逃避。

好的坏的,痛苦的欢乐的,人生如戏,这场戏里的点滴痕迹,皆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烙印在生命里,或许因为时光而蒙尘,却不会因岁月而褪色。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都是我们最真实的自己,我们又何必,因为此时的自己,而否认过去,否认曾经,否认当初那个自我,纵使他不好,那也是人生的经历。只因为有了这些历练,我们的人生,才能更加精彩,那是上苍慈悲,赐予我们的礼物,若得心应手,将会令我们魅力平添。

当初,因为丁玲被打成了右派,她的秘书,她身边那些亲近的人,包括她的丈夫陈明,都被打成了右派。而远在莫斯科的一双儿女,在遥远的异国,也受到了组织上的严密监视。就连已经成人的儿子返回家中探亲,一再遭到了刁难。未久,陈明被下放到了黑龙江密山农场,三天之后,即日出行。这个消息令这动乱中的家庭,显得更加憔悴不堪,陈明着急了,他不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孤身一人的丁玲,能不能重新站起来,撑过这场大难。他穿上衣服,要去找作协想想办法。然而,丁玲阻止了他。

她从未求过人,即使此时大难临头,受尽屈辱,未来还可能会遭受更多磨难,但是,她也不允许自己低头,想谁求助。求人帮忙,看人脸色,最后还要欠人人情,她不是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当初为了也频,她曾四处奔波,可是又有何用呢,她最后还是失去了他。现在轮到自己,她更不愿为了自己,放低姿态,低到尘埃里。她并不是不知道丈夫的担忧,可她只是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故作风轻云淡地劝他早日离开。

明知分别已成定局,又何必流泪,做出那些小女儿娇态,徒添两人心上的烦忧。她向来是豁达潇洒的女子,尽管岁月已经将她磨砺成了温和的妻子和母亲,但是,本真的心性如何能改。她只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些没有经历过风雨,娇滴滴地养在深闺中的弱质女流,上海那段流亡岁月,随时都会丧命的时节,她都孤身闯了过来。现时虽然蒙受了冤屈,可到底没有性命之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话糙理不糙,她会好好珍重,坚持下去,一直到真相大白换她清白的那一日。

他们约定在未来重逢。她在心里流着泪,却在唇畔带着笑意,挥手告别了她的丈夫。生离,不过是生离。她在心底默默念着,她连死别都经历过,生离还有什么好可怕的呢?毕竟,两个人都还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只要活着,凡事就还有希望。总之时日过得那样快,他们一定还会有重逢的一刻,虽然他们现在走在这荆棘丛生的道路上,可是有能有谁保证,在不久的未来,没有月光,没有鲜花,没有清泉,来迎接他们的重逢时刻。

仿佛是丁玲有所预感,又好似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没过多久,丁玲就被送到了北大荒的八三五农场。主持该农场工作的王震亲自签字,同意接收丁玲。等到她抵达之后,他又亲自给陈明所在的那个农场打电话,要求将陈明调过来,将夫妻两人一同送到了汤原农场。虽说在那个年代,一个地方上的主要掌权人物,想要保障一两个人的生命安全,是不成问题的。但是,那是一个人心离乱的时代,能够拿出这样一份魄力来保障他们夫妻,这确实是十分重大的一份恩情。我们都知道,纵使是和平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亦是清淡如水,更何况是斗争纷繁的那时呢。

他们就在那里安了家,这个简陋的家庭,丁玲已经心满意足,如果再能给她一支笔,让她写点什么,那就当真圆满了。可惜,这个愿望,知道她平反之后才实现。莫斯科的儿子来了信,要同她划清界限。多年不曾流泪的丁玲流泪了,她知道儿子的要求是迫于无奈,出于理智,出于儿子的安全着想,她回信同意了。然而作为母亲,一位已身在风霜中的柔弱母亲,她是多么希望儿子能够回来在她身边,撑起她的半边天。她还要等,历经风雨的她深知,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然而她没想到,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二十二年。

可到底,她还是等到了,尽管对于她而言,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然而,当她走到人生的尽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相信,她是毫无遗憾的。作为女人,她已经圆满到了极致。作为作家,她也已经创作出了流芳千年的作品。如果说生命是一场幻梦,那对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无比美妙奇异的梦。在这个梦里,她没有一个瞬间,是值得后悔的。而人生,就当如是,每一秒都不留遗憾,忠诚于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心。

我曾为她欢喜过,伤心过,快乐过,流泪过,感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去,然而,当我合卷落笔的这一刻,我突然就释然了。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每个人都会走向自己的结局,能够在一世长安里,走向属于她的结局,已经足够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