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孤负青山心共知:白居易
5299300000009

第9章 暮色青云忆半生

1. 吴侬软语

苏州话历来被称为“吴侬软语”,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软”,尤其女孩子说来更为动听。苏州话语调平和而不失抑扬,语速适中而不失顿挫。那种柔和让人如痴如醉,无法自拔。吴侬软语也是江南水乡独特的标志。而白居易的人生,则同样是经历过那“吴侬软语”的美丽风景。

唐敬宗即位一年后,也就是宝历元年,白居易出任了苏州刺史。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标志,而白居易曾留下足迹的每个地方,也都以其独特的魅力,让他魂牵梦萦,一生为之牵绊。但苏州的美景并不亚于杭州,因为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由此看来,苏州的美景时可以与杭州并驾齐驱的。

而当时的苏杭两地也是唐朝物产较为丰富的地区,对于白居易来说,有生之年,能到这两地为官,可以说人生已经没有遗憾了。纵使公务繁忙,这两地的美景,也足够白居易在余生回味的了。

苏州与杭州一样,同是东南地区的最大的州郡之一。苏州濒临东海;西抱太湖,背靠无锡,隔湖遥望常州;北濒长江,与南通隔江相望,南临浙江,与嘉兴接壤,所辖太湖水面紧邻湖州,苏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被誉为“人间天堂”,“园林之城”。苏州素来以山水秀丽、园林典雅而闻名天下,有“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的美称。

少年时的白居易就因躲避战乱而独自漂泊在江南一带的苏州境内,这次收到任命的诏书后便即刻启程赶往苏州。经过了几日水路的漂泊,白居易携家人于这年的五月五日抵达苏州。到达此地后的第一天,白居易就立刻上任并表达了对敬宗的感谢,表示要对敬宗奉献自己的一片忠心。在《苏州刺史谢上表》中,还提到了当地的情况及自己日后准备实施的政策和方针。大意就是说,自己上任之后,要简化当地的科举制度,并将严苛的赋税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

白居易的这一政策一经发出,立刻迎来了许多百姓的响应,百姓们都对这位初来此地上任的刺史敬佩不已。经过多日不懈的努力与奋斗,苏州的政治和经济终于逐步走上了白居易规划的正轨上。而此时,白居易才能闲下来宴请宾客和下属,感谢他们对自己的支持与厚爱。

在当地政治经济步入了正轨后,白居易才有了闲暇的时间来好好游历这当地的美景,太湖、齐云楼这些著名的景点自然是少不了白居易的足迹,因为他享受着美景带给他身心的愉悦。

时光总是在欢声笑语中飞速的流转,转眼间年关将至,春节这个象征着团圆的节日让白居易异常想念远方的弟弟行简。

他担心弟弟在那个人心险恶的朝廷中能否自保,也担心弟弟是否能应付得过来那繁忙的政务。然而反观自己这一年来的政绩,白居易没有丝毫的喜悦,因为他觉得当地的政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理想。

他在诗中曾为自己一年的政绩做了一份总结,《岁暮寄微之三首之一》“微之别久能无叹,知退书稀岂免愁。甲子百年过半后,光阴一岁欲终头。池冰晓合胶船底,楼雪晴销露瓦沟。自觉欢情随日减,苏州心不及杭州。白头岁暮苦相思,除却悲吟无可为。枕上从妨一夜睡,灯前读尽十年诗……”

人生路,走过这一遭,再回首时,已经远远不似当初渴望的模样。今生已经将近暮年,唯有结庐嵩洛下,闲寄余生。

一个习惯怀旧的人早就已经在看惯了人生悲欢后懂得,在快乐的日子里坚守那份属于自己的淡然,也懂得了在独自忧伤的时候敞开自己的胸怀。经历得多了,心中也就没有了伤。渐渐地在一壶清泉间参透了似水流年,品味清欢。

白居易在任苏州刺史期间,曾因身体原因向朝廷请了长假,当时的白居易心里很清楚,按照唐朝的规定,请长假是有可能丢掉当前的职位的。而能否担任新的职位,则要看朝廷中有没有空缺。运气不好的话,恐怕要等上很久,所以很多官员都害怕告长假,因为他们更害怕的是会因此丢掉自己的职位,断了今后的仕途路。

而此刻的白居易却并不为此而担心,他早已厌倦了官场的生活,事到如今还在朝为官不过是因为要养活自己的家人,是生命的责任,而不似当初的渴望。

转眼间八月末,白居易的长假到期了,不出他所料,他被朝廷革除了苏州刺史一职,这时的白居易却是平静与淡定,在他看来为官自始至终都不是他生活的全部,既然如此,为何不活潇洒自由一些,何必去追求那些转瞬即逝的如流沙一般握不住的东西。

虽然得知自己被贬,但诏书并未下达,他觉得可以趁机到各处游玩,甚至日日借宿在寺庙中。人生难得放纵几次,更何况是年过半百历经了多少风雨的白居易。

他知道朝廷一定不会让他无官可做,并还会安排他到另一个地方任职的。事情正如白居易所预想的那样,他最终还是接到了让他返回长安的诏令。

离开苏州那天,前来送行的人络绎不绝,堵满了大街小巷,可堪比当初离开杭州时的壮观景象。这样的送别场面,让白居易心中更添诸多不舍,可最终他还是要离开的。船儿划动,载着一船的离愁。

白居易的船行至广陵的时候,途中巧遇了在此停泊的刘禹锡,多年未见的两人分外的激动,并当即决定共同去游扬州。

广陵有一著名的寺庙,名叫大明寺,对佛学痴迷的两人,自然不能错过这个著名的寺庙,因为李白也曾在这寺中游历,寺中的栖灵塔让李白为之惊叹,并有感而发题诗一首。

白居易看到此诗后,也登上了这曾经让李白惊叹的栖灵塔,从登上高处的那一刻起,白居易就被这眼底的景色震撼住了,也赋诗一首《与梦得同登栖灵塔》“半月悠悠在广陵,何楼何塔不同登。共怜筋力犹堪在,上到栖灵第九层。”

白居易与刘禹锡在此地相遇后,便不舍得分离了,正巧此时刘禹锡也被除去了连州刺史一职,于是两人商议后,决定结伴向东都洛阳进发。

然而此时的朝廷中再起波折,敬宗李湛被刘克明等人所杀,并私自篡改遗诏立绛王李悟为君主,枢密使王守澄等人立刻发兵讨伐刘克明这一伙贼人,而在这场政治叛乱中,白居易的好友裴度立下了汗马功劳,被继任的文宗授予宰相的官职,又给了白居易的另一个好友韦处厚同中门下平章事的官职,这两个人也都是进士出身,同属于改革一派,身后百姓爱戴。

朝廷中的这一政治暴乱为白居易换来了更加有利的政治格局,两位好友出任要职,更利于白居易的官途。没过多久,裴度和韦处厚就拟定了白居易的诏书,召他回朝,出任秘书监。秘书监是秘书省的最高行政长官,这对于曾在此做过校书郎的白居易来说是相当惬意的,他对这个工作环境相当熟悉,他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卷入朝廷内部的斗争中,于是他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份官职。

白居易又回到了长安的家,此时他的朋友们也都回到了长安,几人时常聚在一起,到了空闲的时间,就结伴去山林间游玩,沉淀身心。

白居易对于佛教的痴迷程度这时也已经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了,他不仅对于佛学潜心研究,他本事也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除此之外,他还对道教感兴趣。在众人眼中,他就是一个集大成者,在官场中合理地运用着儒家的中庸思想,被贬官后却懂得用佛学开导自己,在看透了官场的争斗后,又可以功成身退享受着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所带给自己的欢愉。

时光幽幽,倏然划过,这段时间白居易的生活可谓安宁顺和,不用为生活发愁,并无过多的官场烦忧,可以尽情地沉浸在佛理禅宗的海洋,汲取自己所需的能量。

转眼间,初冬来临,整个世界都格外清爽,一层冰冷寒意,却已经不能浸染白居易的心。人生半百过后,白居易的心中已经沉淀下了一种厚重温暖的生命力量。某日,东都洛阳圣善寺住持智如大师来访,更让白居易高兴不已。他请智如下榻家中,二人促膝长谈,夜以继日。他的《与僧智如夜话》诗说:“懒钝尤知命,幽栖渐得朋。门闲无谒客,室静有禅僧。炉向初冬火,笼停半夜灯。忧劳缘智巧,自喜百无能。”因为进入了冬季,白居易住的地方又偏远,所以,很少有客人来访,只有智如大师与他一起夜话禅机。一字一句,在那无边的幽夜里轻吐,却带着厚实的生命力量,浸润生命。

在佛法的净化中,白居易感觉到红尘的苦难渐渐地被剥离,自己的灵魂越发轻飘。他明白,从追求到迷惘,再到放下,这一生的追逐,都是为了让心灵走向佛陀之路,找寻真正的灵魂的皈依。

2. 香山沉心

说起浮生,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感慨,探求人生的道路中,我们倦了,累了,就会不自觉地想要停下匆匆的脚步,向往一片恬静与悠闲。我们常常倾心于一盏茶,一本书的淡然宁静之中,书中的文字在静静的时光中氤氲。静默倾听灵魂深处的呼唤,只在一个低眉转眼间,便在内心深处绽放满树绚丽的姿态。

不久,白居易奉诏出使东都洛阳,这一次的辗转,并无漂泊之感,而更多是带有几份惬意。就如同一次漫不经心的旅行,由于差事并不急紧,所以他可以从容安稳地欣赏风景,他体会到了漫步的人生的快乐,他随着心意走走停停,惬意心情,不可言说。等赶到了洛阳,已是年底了。

在洛阳的朋友们听说白居易回来了,都纷纷前去拜访,众人一起把酒言欢,诉说着各自的人生悲欢故事,在回忆与感慨中,他们尝尽了各色苦甜。

繁华的洛阳城,虽然正经历寒冬,却是格外热闹。在大年过后,白居易也不忙着返回长安,他利用正月里的假日,游玩了洛阳附近的名胜。如今的他,不必再为了官路前途再费尽心思,他可以静下心来去慢慢品味那些风景里的韵味与独特情怀。许多名胜古迹,都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经历了坎坷半生后,他在那不变的风景里品到了不一样的生命真味。

命运得失,有一种很奇妙的规律。你越是想要紧紧抓住的,就越快地流逝。反而当你放下的时候,会发现曾经的渴望,就在脚下,俯拾即是。就像白居易,当他将官场看淡后,却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而今已近花甲,他又迎来了一份要职。大和二年二月,朝廷下诏,白居易由秘书监除刑部侍郎,并封晋阳县男爵爵位。刑部侍郎是刑部尚书的副手,协助尚书处理刑部事务,手中权力颇大。因为职位极为重要,朝廷命他马上赴任。诏书急紧,白居易不得不告别洛阳诸友,赶赴长安。在白居易回长安不久,刘禹锡也奉诏除授主客郎中、集贤殿学士回到长安。大家都知道这是裴度极力保荐的结果。

如此地被重用,白居易心中并未太过欣喜,因为刑部的事务繁忙,所以,白居易在担任刑部侍郎后,终日忙碌,几乎没有游玩的时间,更是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宁静。使得他的身心都无所适从。所以,他在《晚从省归》一诗中对于这种早出晚归的朝政生活表示出了极度的不习惯。曾经闪闪发光的功名路,如今却暗淡了。他的心,他的魂,都缠绕在了山林泉石间,他希望心头不留任何尘世间的东西,“终是不如山下去,心头眼底两无尘”。

这年的十二月,寒风呼啸而过,带给了白居易一个冰冷刺骨的消息,他的挚友、宰相韦处厚突然暴病身亡,这给了白居易生命重重的一击。在大半年的时间里,白居易都沉浸在繁忙的劳碌中,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如今韦处厚的噩耗更是对他的一次不小的打击。他失去了一位挚友,也是失去了政治上的靠山和盟友。因此,悲伤之余他不得不为未来考虑。

家人十分理解白居易的担忧,并劝说他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白居易思量多日,最后听从了家人的建议。但是,他不能直接向皇上辞官或要官,最好的办法就是请假。于是,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向期廷告假百日。然而,就在这期间,悲伤的故事相继上演。大和三年正月,白居易的朋友京兆尹孔敢、吏部尚书钱徽、华州刺史崔植相继病故,半月之内四人相继而去,这让白居易感到一种恐惧。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离开长安。这一次离开长安,他的心中充满了欢喜。这座曾经在他梦中闪闪发光的繁华都城,如今已经成了他的精神牢笼,他迫切地渴望离开,去追寻自己内心渴望的宁静。

三月下旬,白居易百日病假告满,照例他的刑部侍郎一职被免去。也许是在此之前他作了一些工作,朝廷诏除他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洛阳。接到诏书后,白居易非常十分高兴,这样的结果,也正是他心中期盼的。妻子很快就收拾好了行装。裴度、刘禹锡、张籍三人于兴化里裴府举办盛宴为白居易饯行。推杯换盏间,尽是离别之词,可是,此次白居易的心中,并无太多愁苦。远离,其实是一种精神回归,他看到内心深处更真实的渴望,他更加渴望安静的余生。

白居易一家于四月初离开了长安,四月下旬才回到了东都洛阳里的宅第。这次回来,他颇有些庆幸,因为他暂时摆脱了朝中湍急的政治暗流。朋友们听说白居易回来了,竞相前来拜谒,让白居易有些应接不暇,他开始享受宁静岁月,过起了安稳人生。而另一面,长安城里却是风起云涌,一刻不停地演绎着血雨腥风的政治故事。

大和四年,党派之争继续上演,武昌节度使牛僧孺入朝,宰相李宗闵升为兵部尚书,李德裕一党却在此次的党派之争中完败,被排挤出了朝廷。而曾经的好友元稹也因为收到李德裕的提携而被新上任的宰相排挤出了朝廷,贬为武昌刺史。

此时身在洛阳的白居易庆幸自己没有卷入这场党派的斗争中,他们其中任何人受到伤害,遭到贬谪,都是他不愿看到的。

远离了朝廷的争斗,白居易沉醉于洛阳的山水寺庙之中,钟情美景与醉心佛海,是白居易人生两大不变的主题。整日沉醉惬意生活的他不想再与朝廷有任何瓜葛了,他已经厌烦了官场的生活,需要的只是一片净土而已。

不久后,诏书还是下达了,牛僧孺等人感念当年的恩情,授白居易为河南尹,这个职位在当地是拥有相当高的地位,并且俸禄丰厚,权力范围也很大,这一切都是白居易最初所期盼的。

毕竟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辗转与漂泊,如今的白居易再也没有在苏杭两地任刺史时的那份斗志了,他想要为百姓谋福利,却感到力不从心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此刻需要的只是一份安逸,于是他将自己剩余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修筑自己府邸上了,他想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为自己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能够让自己安享晚年,不再过问外界的一切。

安逸的生活逐步在他的生命中展开,尽管是那样的平铺平铺直叙,毫无生机,但对于白居易来说,这才是他追求一生想要的结果。

生活不怕索然无味,怕的是突遭晴天霹雳,那种让人心痛的措手不及是一般人无法经受的。花甲之年的白居易却突闻唯一的继承人阿崔离世的噩耗,阿崔是他的小儿子,年近花甲的白居易本来以为自己后继有人了,谁知到头来却带给自己莫大的悲痛。

白居易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痛苦难耐时,只好给元稹写信,以此来求得安慰。白居易曾经的好友刘禹锡等人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也都纷纷来信劝导白居易节哀顺变,不要过度悲伤。

痛苦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忘的,心中的伤痕也迟早会被岁月抹平的。但命运又开始将这个花甲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刚从丧子之痛中回过神来的白居易却再次被噩耗打击得不知所措,老友元稹在武昌任职期间,突发疾病,与世长辞。往日的风采依旧晃动在眼前,但从今后,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他的故事了。他像风一样,在白居易的生命中轻轻离去,却给了白居易生命重重一击。

白居易与元稹相识于儿时,元稹也比自己小几岁,算起来他与元稹相识也有几十年之久了,在佛教中深有体会的白居易曾将他与元稹的关系比作形与影的关系。

十月,白居易为老友元稹写下了祭文,以此来送别元稹后一程。向他做了生命最隆重的告别。今生的彼此间的故事已经走到了终点,那些未完的心事,只等来生再来诉说。

待白居易料理完元稹的丧事,转眼间已经是大和六年。“瑞雪兆丰年”的大好寓意在这一年的初春就表露无遗。白居易怎能放过眼前的美景,于是借此机会邀请洛阳各界的名流来家中饮酒赏雪,这些年洛阳的收成不错,社会环境也是稳定和谐的,如果此时各界名流能再出一份力,洛阳的经济必定蒸蒸日上,这也将成为白居易政绩的一部分。

洛阳一片安定祥和之景,作为当地长官的白居易自然也可以暂时安心地享受一下生活了,那时,他最常游历的莫过于香山寺。

洛阳有十所后魏时期所建的古刹,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奉先寺和香山寺了。到了中唐时期,香山寺也逐步走向了没落,白居易每当游历到此地时,都不禁慨叹此地昔日的风景或许是何其幽美,与这宁静淡雅结合得恰到好处。

惋惜之余,白居易不忘拿出元稹托人带给自己的,为其撰写墓志铭的酬金来重修香山寺。这也算是为元稹积累功德。

七月初,元稹的灵柩要迁到咸阳去了,相识几十载的老友要永远地离开了,就算以后想要拜祭,也要远走他乡了。

白居易独坐在修筑一新的香山寺中,虽然眼前充斥着美景,但毕竟无法还原这香山寺最初的模样了。身边的朋友,也将逐渐消失在生命中,物是人非,就好似一路走来,我们丢掉了最初的纯真,也遗失了曾经的挚友,路途的终点,等待我们的只有无尽的孤独。亘古绵长……

3. 光阴如昨

岁月如歌,静默着,静默着,风干了双眼,迷失了你我,窗外透射过来的温暖的日光给予我们无限炫目的幸福,栖息在漂泊的心上。此时撒落了一地的幸福又带着怎样的情绪。

大和七年,春节将至,洛阳当地的群众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氛围中,而唯独白居易却无法被这氛围所感染,因为他还沉浸在朋友相继离世的痛苦中。

夜晚辗转难眠时,他只能一个人借酒浇愁,没有了知己陪伴,独自斟饮,酒的芳醇便化成了苦味。

如今的他再也不用为了生计而忧愁,剩余的财产已经足够他安享晚年了,此时这位已经看惯了世事变幻的花甲老人,觉得一切都是虚幻,追逐了一生的名利,都将随着一个生命的陨落而变得失去了意义。白居易打算辞去河南尹一职,回归山林度过自己的余生,永久地陷入宁静。

朝廷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白居易一样,期待一份属于自己的平静与安逸。那个时代的士大夫都觉得不论任何时候,只有官场才是展现自己,成就理想的地方,因此都不遗余力地在官场上为自己拼得一席之地。这边白居易正准备辞官,那边朝廷中却又生变故。

二月初,李德裕回朝,与牛、李二人的党派斗争再次鸣起号角。白居易已经对朝廷中残酷的争斗失去了兴趣,于是以身体多病为由,辞去了河南尹一职。

几日后,朝廷再下诏书,授予白居易太子宾客的职位,为官东都。白居易感念皇上的恩泽,自知这是个权力较大,俸禄较高的美差,平日里也比较清闲,于是只好欣然应允。

自从辞去了河南尹一职后,白居易也逐渐远离了尘世,向佛寺和僧人靠拢。白居易早就与佛寺有着不解之缘,在他看来,供养僧侣的最好物品就是窗外那如诗如画的美景。

众人见白居易难得清闲,时常会邀请他共游佛寺。那禅音袅袅里,他体会到更深的沉静。

那一日,他独自来到了香山寺,那是他一手从破败中挽救出的,再回到这里,踏在青石板上,体会这寺中独有的寂静,心中诗意翻涌,作诗一首《香山寺二绝》

“(其一)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其二)爱风岩上攀松盖,恋月潭边坐石棱。且共云泉结缘境,他生当做此山僧”

白居易晚年退隐之后,定居于此,并自号“香山居士”,可见他对这个地方的喜爱。

其实,他一直都在生命中找寻一个安静的角落,努力感受着自己的灵魂,用文字堆砌成一座堡垒,笑看走过的云淡风轻。我愿倚在时光的寂静深处,让淡淡的人生如溪水一般潺潺而过。

4. 浅笑长行

闭上眼睛静静聆听树叶归于尘土的声音,轻触地面,发出几声犹如山谷间清泉碰触岩石的清脆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山间,与房间内的嘈杂截然不同。我们无法时常沉浸在这静谧中,无法穿透宿命的前尘,越过黄泉的无奈。那淡淡的哀愁,浅浅的忧伤永久地充斥在我们的心头。

花甲之年的白居易已经学会了笑看朝廷中的风云变幻,他深知朝廷终将是会在不断地斗争中向前推进的,这就是历史的演变,无论你是否身处其中,你都是这历史中的过客,在时代的更迭中体会着作为世人的悲哀。

朝廷中人事怎样变动,都与这个已过六旬的老人无关了,他需要的只是适意的生活,一个能让他继续徜徉佛海的机会以及一种参禅悟道的境界。

这一年,发生了重大的“甘露之变”。经过这次事变,宦官更加专权,大小事务均取决于宦官,宰相等形同虚设。“甘露之变”这一残酷的事变消息传到洛阳后,白居易闻之震惊,四个宰相同时遇害,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的。白居易为死难者而沉痛哀悼,也为自己远离政治旋涡而庆幸。

“甘露之变”后,朝廷元气大伤,为了振作朝政,文宗决定改元,将丙辰年改为开成元年(863年)。正月初一宣诏,大赦天下,京兆百姓免除一年赋租。一时人们奔走相告,群情欢悦,这也

初春,再次去游玩嵩山,他在山上住了三夜,几乎跑遍嵩山的三十六座峰,他在少室山东岩的最高石上特意题了名,以示纪念。三月末,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的李绅迁升为河南尹。他与李绅是老朋友了,在诸多故友纷纷离世后,二人能在一起实在是很难得的。所以,他们常常结伴而游,互相唱和。走走停停地度过了不少光景。偶尔,白居易还会到天竺寺会见僧友,和僧人们一起畅谈、品茗。享受着宁静悠然的人生。他偶尔还会听到一些朝廷的消息。

这一年朝廷的人事任免有了大的变化,裴度被调到太原任北都留守、太原尹、河东节度使,李德裕被调至扬州,任检校户部尚书、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充淮南节度使。调牛僧孺为检校司空、东都留守。裴度走了,牛僧孺又来了,这让乐天稍稍有些慰藉。但是不管朝廷的人事如何变化,都已经与白居易无关了。如今的他身心适意,已经无所求了。曾经仕途的光芒,已经在他的生命中暗淡下去,眼前的寻常人生,却是充满了宁静的幸福。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很快。白居易的女儿阿罗生了一个女娃,白居易十分高兴,他沉浸在一个老人的天伦之乐中,已经不似之前那样重男轻女。当外孙女满月的时候,他还为她办了一个庆贺筵席。乐天给外孙女起名叫引珠,并写了一首诗,其中最后一句说:“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卷三四嗒小岁日喜谈氏外孙女孩满月》)

不久后,白居易又给侄儿娶一个贤惠孝顺、知书达理的妻子。一家人是比较满意的。这一也算是乐天给九泉之下的弟弟行简的一个交代。春节过了不久,裴度从太原赠来了马匹,白居易很是感激。

开成三年的初春,白居易骑着裴度赠与自己的马,再次回到了香山寺。众僧听到白居易要来此地,都很欣喜,一睹这位官场浮沉多年却又与佛寺有着割舍不断情缘的大诗人的风采。此次来到香山寺,白居易准备在此小住一段时间。他伸手划过这古寺的每个角落,一份宁静轻触他的内心,勾起了他对这坎坷一生的回味。

十一岁的时候,白居易就独自一人漂泊在江南一带,那种孤苦与寂寞让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白居易开始思虑自己的未来,也在逐步探索中树立了自己兼济天下的人生观。他虽然也像当时普通的少年那般走上了科举之路,多年的寒窗苦读造就了坚韧的品格却也拖垮了他的身体。

后来顺利通过考试,进入朝廷为官后,本是满怀信心,却被一次又一次的无情贬官浇熄了自己人生的希望之光,他萌生了退隐的想法。

多次遭到贬谪,多次重返仕途,我们可以说他是矛盾的,是反复无常的,甚至是虚荣的,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他多次遭受苦难却从未服输,不仅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的氛围,而更多的则是他始终不愿放弃自己心中的执着,不为自己,只为国家,为了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正在经受苦难的百姓。

他从在官场中一次次的垂死挣扎到最后的淡泊一生,又经历了多少次辗转反侧,经历了多少矛盾与纠结。这其中的苦楚只有他能体会。

此时的白居易已经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悲惨,或许是因为痛到深处的麻痹,也许是自己参禅悟道后的觉悟。淡然中,饮下一壶浊酒,伴着蒙蒙醉意写下了人生的另一番感悟。

《醉吟先生传》“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檄舟桥,具体而微,先生安焉。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平泉客韦楚为山水友,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安定皇甫朗之为酒友。每一相见,欣然忘归,洛城内外,六七十里间,凡观、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鸣琴者,靡不过;有图书歌舞者,靡不观……”

花甲之年的白居易虽然还有官职在身,但大多都只是朝廷念其多年来劳苦功高,而授予的闲职,那份职位所带来的俸禄也足够白居易安度晚年。

这使得白居易有机会可以将自己余生的时间献给了毕生追求的佛教,佛寺中修炼的白居易不忘时常整理自己这些年来的诗作,这其中不乏早期的对悲凉生活的感慨,中期的对为官生涯的评述,以及后期向往田园生活及对归隐的期待。

后期的每首诗中也都含有一些他从佛学中感悟出道理。待到这些诗作整理成册以后,将其置于佛寺之中,供人参考阅读,希望以自己平生所感,来给迷途中的世人一个及早的警示。

时光匆匆,开成五年就结束了。为会昌。正月初一,武宗宣诏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武宗决定改元大赦天下。会昌元年这一年白居易过得十分平静。但是由于没有了俸禄,家里的积蓄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

直到会昌二年,牛僧孺向武宗票报了乐天的情况。武宗念白居易是著名诗人,又曾有相当好的政绩,下诏授白居易为刑部尚书致仕,棒禄给半。乐天奉诏后,喜出望外,他再也不用为生一计而变卖家产了。这样一个官职基本上是一个闲官,所以白居易不过问政治,不参加任何活动。整日虔诚地念佛诵经,打坐修禅。这样的生活,使他极为满足。

朝廷里的政治依旧风云变幻,而白居易却寂静地守着岁月礼佛参禅。那些血雨腥风的故事,都已然成了他生命的过眼云烟。他的精神逐渐地得到解脱,而他的身体,却在岁月的流转中,成了负累。

岁月是经不起琢磨的一种东西,当你留意到它的时候,却发现它除了给你的身体无情的烙下印记,白居易日夜在佛寺中参禅,但少年时期就饱经风霜的他,一直承受着病痛的困扰。

随着岁月累积,他的病情加重,家人为其寻医问药已经花费了家中大部分的积蓄,不得不将家中财产变卖,并辞去了自己心爱的舞姬樊素,心痛之余写下了《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独掩扉。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闲听莺语移时立,思逐杨花触处飞。金带缒腰衫委地,年年衰瘦不胜衣。”

会昌六年八月的一天,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去往他曾经一心向往的西方极乐世界了,就好似白居易远赴了一场美梦境。梦中的他终于可以和那些阔别已久的老友们相聚了,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把酒言欢,吟诗为乐。他再不用为官场之事烦恼,他终于到达了那个属于他的宁静之地,那里有他爱的美景也有曾经痴缠半生的湘灵,有他挚爱的父母……。

宣宗大中三年,大诗人李商隐为乐天撰写了《墓志铭》。

一代文坛巨匠铸就了属于他的光彩,留下了无数感人的诗篇,即使生命终止在了七十五岁的这一节点之上,但谁又不曾感受到,这位老人将带着他那颗淡泊之心微笑着向自己心中的净土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