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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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把秋瑾安顿好后,润娘又把秋瑾来投之事,告诉了谭嗣同。谭嗣同对秋瑾的学识、人品和才华,一向是很器重的。听到她在王家的情况后,心中也很不平,忙到后院与秋瑾相见,并对秋瑾道:“不要焦心。这里就和你自己的家里一样,要住多久就住多久,需要什么只管讲,不要有什么委屈。王家的事,我们大家一起来想办法。现在西方各国,正在提倡女子解放。我们长沙也正在办不缠足会,正是为了解放妇女。王廷钧如果能回心转意,你就回去;如果他不改,你就长住在这里算了,看他能把你怎么办?”秋瑾听了,也很感动,并表示感谢他们夫妇的盛情。至于个人生活,她说:“我自己还有点积蓄。过一向,老父和正在江浙做事的哥哥了解真相后,也会给我一些接济的。我自己也还可以找一点事情做,如做一个家庭教习,到工厂做工,或做点针线活等,一个人的衣食,是不难解决的。王家那里,铜臭薰天,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是不愿再回到那里去了。”

谭嗣同也觉得有理,但男女有别,他不便多谈,便告辞出来,往前边去了。留下李润娘和秋瑾在灯下谈心,直到深夜。从此,秋瑾就住在这里,每日读书习字,吟诗填词,闲时和润娘、忆红下下棋、谈谈心,也帮她俩做些家务琐事,三人就像亲姊妹一般。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湘潭王家就打听到了秋瑾的下落,派人到长沙来要人。头几次,都是派了家人管事来的,还比较好对付,都被李润娘和秋瑾自己挡了回去。最后,王廷钧就自己出马来了。

王廷钧到长沙后,首先找到湘潭老乡叶吏部家,进了许多银子彩礼;又请了叶家的一批保镖和打手,在火宫殿吃了几桌花酒,才带着那些流氓地痞,到谭家来“拜访”,并坚决要求同秋瑾当面谈谈。在那封建社会里,有一句俗话,叫做“阎王要命,丈夫要妻”,那是谁也不能阻拦的。谭嗣同夫妇只好让谭福把王廷钧引入后园与秋瑾相见,却命罗英同几个家丁,将那些镖师打手挡在前厅,招待吃茶,一个也不准入内。

那王廷钧跟着老家人谭福,走进后园西厢房时,秋瑾正和忆红在窗前下围棋。她看到王廷钧那副油头滑脑的样子,心中十分厌恶,也不答理。倒是忆红过意不去,摆把靠椅请他坐下,又送给他一杯香茶后,才自动回避,站到廊外去了。王廷钧见室内无人,又见秋瑾离别这些天来,出落得更加清丽动人了,心中也感到饥渴。开始他还假心假意地用甜言蜜语央求,要秋瑾跟他一道回去,保证今后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秋瑾见他言语虚诈,不是真心,坚决不肯答应。王廷钧花言巧语了半天,见秋瑾总不肯上钩,便恼羞成怒,又耍开了流氓脾气。他把桌子一拍,猛地站起来,大声吆喝道;“哼!亏你还是什么仕宦之家,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连三从四德的规矩都不懂么?常言道:灶下的妻胯下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你今天不跟老子回去,老子就要打死你这不守妇道的贱人!”

这里,王廷钧正想行凶动武,门外早激怒了忆红那位热心侠肠的姑娘。只见她一掀门帘,冲了进来,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指着王廷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竟敢跑到我们这里来撒野!还不快滚出去!”说着,从衣柜上拿过一把鸡毛帚,朝王廷钧劈头就打。王廷钧见保镖都不在身旁,忆红的神情又那么威严,不敢久留,只得急忙逃走,边走边叫嚷:“反了,反了!私藏民妻,压迫亲夫,你们该当何罪!哪怕你是抚台公子,老子也要到总督衙门去告你们的状去!”抱着脑袋,向前厅逃去。

前厅里那一伙流氓打手,听到里面王廷钧叫嚷,都吆喝起来,揎拳勒袖,想冲进去助阵。可是,他们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粉面娃娃,手提一根牛皮缠绕的青钢软马鞭儿,站在二门口,正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众打手中有个傻大个,见那娃娃年纪幼小,又生得白白嫩嫩,以为是一般家养俊童,不会有什么力气,便冲上前去,伸手想摸摸那娃娃的下巴,邪笑道:“我的小乖乖,快让开,让爷老子们进去。”谁知他那粗手还未伸到那娃娃面前,早被那娃娃一把接住,扣住他的手腕,把他轻轻一带,便将他摔倒在地上,扑了个狗吃屎。另外几个打手,见动起手来了,也都一拥而上,想搬倒那娃娃。那娃娃却不慌不忙,左推右挡,唰唰几马鞭,就将他们全部抽倒在地。前厅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哎哟哎哟的叫痛之声。那些流氓打手,吃了痛楚,才知道了这位娃娃——小爷罗英的厉害!

这时候,王廷钧也正好骂骂咧咧地跑出来了。罗英见他口里不净,十分气愤,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喝道:“你这小子嘴里放干净一些,如敢再骂一句,小爷就要你的狗命!”

王廷钧一看,众多打手都被这小爷打翻在地,自己哪里还敢犟嘴!他斜着眼睛,看了看这小爷锋利如剑的目光,急忙两手打拱道:“小爷饶命,小的,再……再……再不敢骂人了!”

罗英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手端起他的下巴,厉声问道:“我再问你,你还敢不敢再干那些嫖赌欺妻的坏事?”

王廷钧在这个唇红齿白、英俊秀美的少年面前,就像小鬼见了吃鬼的锺馗一样,那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战战兢兢地答道:“小的决不敢再做那号坏事了,要是再做,就叫我变个最大的王八,趴在你小爷的面前,给小爷垫脚!”

罗英听了,忍住笑,又问道:“你这坏小子再听着,秋小姐是我们夫人的结义姐妹,不准你再来欺负她,听到没有?”

王廷钧又怕挨他一马鞭,连连打躬作揖道:“小的再也不敢了!要是小的再欺负她,就叫我变一头丑叫驴,永远做你小爷的坐骑。”

罗英见他三条都依允了,才放了他;又用脚尖挑起那几个狼狈的打手,把他们撵了出去。

自王廷钧来胡闹之后,秋瑾更加气愤,也更加坚强了。当天晚上,忆红在后院西厢中陪伴她,安慰她,两人又讲了许多心里话。从这天起,秋瑾才知道忆红原来是太平天国英王的孙女儿;忆红也才知道,在南国沿海一带,还有不少志存驱鞑虏、争民权、求自由、谋解放的义士,正在暗中活动,图谋光复华汉大业。她俩深夜谈心,情意契合,互相爱慕,便于午夜人静之时,起床来,焚香告天,结为异姓姊妹,两人都对天盟誓;从今后患难相助,生死与共,永不离叛!

从这天以后,谭嗣同知道久留秋瑾,也不是长久之计,便一面引导秋瑾参加社会活动,荐举她为湖南不缠足会的理事,提高她的社会地位,激扬她独立的精神;一面多次设法劝导王廷钧,劝他求学上进,去掉那些恶习。那王廷钧自从受了这次教训之后,思想上也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加上谭嗣同的劝导,他也逐渐产生了回心转意的念头。不久后,他就到北京去捐了个主事,并把秋瑾接到北京去居住。

24

光绪二十三年秋天的一个休息日,湖南时务学堂的总教习梁启超和谭嗣同等领着时务学堂的一班学生去游览岳麓山。

他们从麓山门步行上山,沿着山中的石径向北走,首先登上了响鼓岭,来到了禹碑亭前。这里是岳麓最高处。亭中有一石洞,洞内有座石碑,叫做禹王碑,又名岣嵝碑,碑上镌刻着七十七个稀奇古怪的蝌蚪文字,传说是夏禹王当年的纪功碑。然而千古聚讼,真假不辨,连唐朝著名的文学家韩愈路过这里时,专诚搜访,也未曾解开这个秘密。现在的石碑,据说是明朝嘉靖九年,长沙太守潘叠峰在石壁荆棘中偶然发现后树立在这里的。年深岁久,碑面上早已生满了苔藓,布满了泥水的污痕。

秦鼎彝、林圭、蔡艮寅、罗英等,拨开苔藓,扫去污泥,仔细察看那些奇怪的天书似的字迹,都感到十分新奇,却又认不出一个字来。他们便围过来询问谭嗣同。

谭嗣同笑道:“这东西完全是潘叠峰弄的玄虚。且不说殷商以前,还没有这样方整繁缛的文字,那时候也还没有这样的书法和刻工,而且,就连夏禹这位人物,是否确有其人其事,至今也还是史无明证的。这样简单的问题,竟然扯了几千年,始终争论不清,也可见我国文人学士们的浅陋了。不过,作为一种传说,像夏禹这样的人物,筚路褴褛,大治山河,为了根治洪水,解除黎民百姓之疾苦,三过家门而不入,却的确不愧为我中华历史上想象中的一位大有功于百姓的伟人,多多提倡这样的英雄,也还是有意义的。所以把这石碑保存在这里,供人凭吊,引人遐想,也未尝不可。”

他们离了禹碑亭,踏着横贯山腰的一条石径,逶迤南下,走了片刻,便到了位于岳麓山腹地中的胜境爱晚亭畔了。这小亭建筑在青枫峡口,古木参天,夏时绿荫蔽空,清风习习;秋来层林尽染,红叶满山,确是一处极清幽佳丽的所在。谭嗣同等看那亭前,悬有一副木雕对联,写的是:

忽讶艳红,五百夭桃新种得;

好将丛翠,一双驯鹤待笼来。

横额是本朝诗人袁子才亲笔题写的“爱晚亭”三个大字,用的是杜牧诗意。

白鹤泉就在爱晚亭后不远处,泉水从石壁中沁出,十分清冽。罗英等早就听说过关于这白鹤泉的传说了。此刻,他们都一涌而上,争着用口去接那涓涓的泉水,弄得银泉飞溅,泼雪迸珠,把他们的鬓发衣衫上都溅满了晶滢的水珠。他们一边喝,一边还咭咭呱呱地笑着,连声称赞道:“好甜的泉水!”

他们来到了岳麓寺。这是一座六朝古刹,院亭清绝,林木葱茏,景色最是宜人。古人韩愈、杜甫等都在这里流连过,并对它的幽美的境界,发出了衷心的赞美。山门上朝外漆着一副对联是:

汉魏最初名胜;

湖湘第一道场。

朝里也漆着一副对联,写道:

泉在山清,万里朝宗终到海;

松经岁古,百年培养自凌云。

谭嗣同等不愿去惹动寺内的和尚和住持,只在山门外盘桓了一会儿,望了望四山的景色,便取道往云麓宫而去。

这云麓宫乃是明朝吉简王就藩长沙时所建。宫在岳麓峰顶,嵬然出于云表。站在这里,放眼四望,只见湘江九曲,回环如带;大地苍茫,极目无边;北望洞庭,烟波浩渺;南极潇湘,长空一色;而长沙万户,炊烟缭绕,又尽在指顾之中,真令人心驰神飞,遐想千里!

到了这里,已是终点,大家都分散去游览。谭嗣同和梁启超找宫中老道取了两盏清茶,坐在云麓宫前,一边饮茶,一边眺望,一边讲话。秦鼎彝、林圭等是学生首领,带了一班少年学友,早已奔向附近丛林中玩耍去了。

蔡艮寅年纪最小,身体又弱,爬了一阵山,直喊腿疼。他平时和罗英是最要好的朋友,便约了罗英,到云麓宫后找了一块最幽静无人的林荫草地,两人坐在那里谈天。

他们走得热了,解开衣襟,坐在林荫下歇息。那艮寅干脆躺下,把头枕在罗英的膝上,只喊腿疼。他望着罗英那因爬山累了而更加显得白里透红的脸庞,黑白分明的湿漉漉的大眼睛和鲜红的嘴唇,伸出两只胳膊,搂住罗英的腰身,说道:“小英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今天起,准备改一个名字。”

罗英这时,看着眼前的山景,正在思念自己的家乡、祖父和妹妹。他极目向东边眺望,湘江如带,但见一片茫茫田野,竟看不见家乡的一座山影。听了艮寅的话,他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准备改个什么名字呢?”

艮寅道:“我准备改名叫蔡锷。艮寅两字太封建了,没有一点意思。”

罗英还是在眺望着远方,茫然问道:“为什么叫蔡恶呢?你可是一点也不恶的人呵?”

艮寅道:“不是那个恶,是剑锷的锷。七先生不是经常对我们说吗?今日的中国,只有新旧两党斗得流血遍地,才有复兴的希望,但看谁勇猛罢了。从今后,我就要立志做一把利剑,狠狠刺向那顽固腐朽势力的胸膛!”

罗英听了,这才回过头来,看着这位清丽的稚气未退的小弟弟。自从跟随谭嗣同以来,这个山乡少年,也读了不少书报时文,接受了不少新的思想,对蔡锷此刻的心境,他是可以理解的。想起乡村的黑暗,刘举人的歹毒,祖父、妹妹的苦境和个人的遭遇等,他的心中也早已凝聚起了对现实生活的深刻的愤恨。因此,他点点头,握紧了艮寅的臂肘,表示了亲切的支持和赞许。

停了一会儿,蔡锷坐起来,望了望对面的山峦,突然指着对面爱晚亭后的一处丛林,对罗英道:“小英哥,我们两人要永远相好,永不分离。如果我为维新事业流血死了,希望你能把我埋在那里,让我永远躺在那绿树丛中,眺望我心爱的祖国和家乡,我的心也就满足了。”

罗英听后,把蔡锷扳过来,抱在怀里,在他腋窝里嗅了一下,皱着鼻子笑道:“傻小子,你看你奶香气还没有褪尽哩,怎么就想到死了?你舍得死我还舍不得你死哩。”

蔡锷一本正经地道:“这有什么,颜回、王勃、李贺,历史上早死的人多的是,只要在德、功、言方面,有所建树,对黎民百姓和祖国社稷有所贡献,早死又有什么可惜的呢?反之,庸庸碌碌,醉生梦死,于社会无益,于人群无助,活得再久,也没有意味!”

按下这两个少年,在这里倾心相谈、暂且不表。却说那谭嗣同与梁启超趺坐在云麓宫前,促膝谈心,也正在为国家的局面而深深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