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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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志敬冷笑一声,取下那顶硬壳圆顶西式礼帽,掸了掸灰尘,重新戴在头上,又骄傲地正了正颈下系着的鲜艳的领带,傲然地答道:“这有什么?一个人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何必强求一样!您看看,昆明湖有了洋船,西苑内也有了洋人的汽车,紫禁城内还点了洋人的电灯哩!老佛爷、皇上都用洋人的东西,我们穿几件洋服,有什么不可以?我劝您从今以后,也要睁开眼睛,看看世界,顺应潮流,丢掉那些陈规旧矩和假道学吧,做一个活泼泼的纯真的人,有什么不好?您们那一套,几十年来,不但害了国家,害了自己,还会害了子孙!”说罢,那年轻人就大踏步冲出了阁门。他那西式皮鞋的后跟,在青砖地面上踩出了一片挺神气的响声,气得刚毅老儿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阁子里,老泪纵横,四肢发抖,好半天还动弹不得。

儿大爹难做。儿子大了,无法管了。但是,彩凤还是他的人,他是完全可以收拾的。于是他气急败坏,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回上房去。一到上房,他就派人去把彩凤找来,准备严惩一番,出出胸中的闷气。他怒冲冲地躺在太师椅上,手中拿着家法竹尺,挥手让一切随从人等都退出房去。只等彩凤来后,好好拷问。彩凤羞怯怯地被领来了。他首先怒喝一声,让人们都出去锁了房门,接着举起竹尺,就要拷打。谁知那彩凤却一头扑进他怀里,伸出两只雪白的、嫩藕似的手膀,搂住他的脖子,娇啼起来。一阵搓揉,就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弄得心花意乱,火气全消,哪里还忍下手?原来这些顽固的封建卫道士和显赫的大臣,也同样是感情的动物。在他们那僵硬的心中也同样有着容易被软化的一角。在公开的场合,他们目不旁瞬,非礼勿视,那是很俨然的;然而,私下里,在房帏中,真正的鲁男子却并不太多。到了这种时刻,刚毅也就不刚毅了。这一天,彩凤就宿在老爷房里,施展出全身的解数侍候得老爷周身通泰,怒气全消。

第二天起床后,刚毅在上朝之前,还是派人去把那位塾师叫了来,严训了一通,责备那塾师教导无方,误人子弟,并且当场将那人辞退,羞得那人满面溅朱,无地自容,只得含羞忍痛而去。

毕竟是一位堂堂的大学士、军机大臣、朝廷首辅,对叛逆的儿子没有办法,对娇小的爱妾没有办法,却能拿这个贫寒的、靠教书糊口的老实儒生来出气,在这样的人身上发泄他心头的余愠,显示显示他大臣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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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好像是在有意捉弄光绪这位不幸的皇帝,它一方面那样宽容,使那位不是他母亲的母后那拉氏长生不老,越活越健旺;另一方面,它又如此吝啬,竟不肯让他生育一个子息。哪怕是一位公主,也是好的。

一八九八年,光绪帝已经三十岁了,却还没有一个子女。这对于一个平常人来说,已经是不幸的了;而对于靠血统关系来维持统治地位的皇家来说,便显得更加严重。它不仅使光绪帝本人的地位受到了影响,而且使整个清王朝的稳定性和连续性也受到了威胁,蒙上了一层阴影。

光绪帝内心明白,由于他没有子息,皇储虚悬,前途不定,形势孤立,他自己随时都有被慈禧太后废立的危险。这种内心的危急感,也加强了他锐意变法,加强维新步伐的决心。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维新事业上,梦想像日本的明治天皇一样,能够革新政治,巩固皇权,掌握自己的命运。

不过,这些年来,他的处境却越来越孤立了。

自从文廷式、翁同龢等被相继斥逐以后,他的亲信力量,差不多已被清除殆尽。除了珍妃姐妹和少数几个贴身内监之外,他已经再没有任何的亲人。在这种情况下,珍妃的身旁,就成了他这只政海孤帆的惟一的避风港。只有在聪明婉丽的珍妃身边,他那寂寞、孤独、焦躁、痛苦的心灵,才能够获得片刻的安慰。

六月十一日,即古历四月二十三日,他在颁布著名的定国是诏的前夜,就宿在珍妃宫中,听取了他这位最忠诚的伴侣对国是的建议。

自从前年宫中发生寇连材事件和珍妃受廷杖以来,他俩就已经明白了,在这紫禁城内早已布满了太后的耳目和密探。寇连材就是宫中的老监,被慈禧派来,长期监视光绪行动的。甲午战争时,寇连材突然受到良心的驱使,长跪在慈禧的面前,为皇上辩护,说光绪是个忠勤为国的好皇帝,对慈禧十分孝敬,从无二心,劝慈禧不要掣肘;同时,还劝慈禧削减祝寿费用,以抒国难,因而激起了慈禧的盛怒,将寇连材活活打杀在午门之外。这件事使光绪十分震惊。后来,又发生了珍妃被廷杖这样一件宫中罕见的痛心之事。因此,从那以后,光绪和珍妃都十分谨慎,即使是在宫中,也从不敢妄行一步、妄言一句;只有夜半更深,二人在寝宫之内,四周无人时,才敢于低声细语,吐露吐露各自的心曲。

这夜四更左右,他俩又醒过来了。大内静悄悄的。皎洁的月光,照着空荡荡的宫廷,显得特别凄清。光绪躺在被中,对珍妃道:“你醒了吗?我已经下了决心,今天就要颁布定国是诏。我知道,变法是危险的,但是,不变法就更危险。我想就是破釜沉舟,也要大干一番,决不能再做这种比汉献帝还不如的可怜皇帝!”

珍妃微微靠近皇上身边,悄声答道:“皇上的心情,我是完全明白的。不过,皇上太孤单了,总要步步站稳,多多留神才好。这几天,听说在东华门、神武门、内廷二门一带,都有内务府的苏拉,在那里查访出入之人。还听说紫禁城各门外的官厅,也都有步兵统领安排的八旗兵勇,在那里值班巡查,情况是很可疑的。都说是外间谣传,康有为进宫来了,便弄得这样风声鹤唳,草木不安。现在,翁师傅回南边去了。康有为名气又太大,容易贲事。陛下左右无人,孤掌难鸣,纵有凌云之志,也难以奏效。依奴婢之见,不如还是让康有为回上海去算了,要他在外面办报著书,联络西人,鼓励士气,造成声势,以为皇上之外援。皇上再留意选拔几个忠实可靠的干练之人到军机上来行走,少讲话,多干事,掌握实权,确立中枢,这样上下呼应,步步推动,或者还有一点希望。”

光绪点点头道:“卿言甚是。朕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单,早已下诏选用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林旭、杨锐等人到军机办事。不知卿意如何?”

珍妃沉思了一会儿,才回奏道:“用人之事,至关重要,定要谨慎。据奴婢所知,林旭这个人,乃沈葆桢的孙婿,与荣禄听说也有一些关系;杨锐是张之洞最心爱的门人;谭嗣同是湖北巡抚谭继洵的儿子。这些人都是世家子弟,后起之秀,又都是康门弟子,维新志士,擢用这些青年干才,既可以培蓄力量,为新政之骨干;又可免大臣非议,结荣、张等封疆大臣的欢心,比较有利。至于梁启超这人,确是难得之英才,中外驰名之俊士,但是他资历稍浅,门阀不高,名声太大,锋芒太露,如果贸然大用,恐怕那些守旧大臣难以通过,不如量才使用,厚予资金,让他也去办报,办学校,译书立说,鼓动舆论,可能更为有用一些。”

光绪听了,非常满意,两人又低声密语了一会儿。这时,更鼓动,静鞭响,天已大亮,早朝时间就快到了。珍妃陡然想起还有一个考虑已久的问题需要提醒皇帝,这便是兵权问题。她早已朦胧想到,任何成大事者,没有兵权是不行的。她很想提醒皇上及早注意这个问题。但是,一来因为清朝宫中禁例最严,妃嫔是绝对不准议论兵旅之事的,亲近如珍妃,也仍然不能免脱这种顾虑;二来珍妃究竟还是一个青年女子,入宫以后,从来未曾离开宫廷一步,对外间情形也不甚了了,至于军事一道,更是生疏。她感到自己在这方面,对皇上也提不出什么具体的主意,所以几次欲说还休;加上,早朝时间又快到了,她也只得收住这个话题,赶紧起身,服侍皇上,准备去接受群臣的朝见。

光绪帝离开珍妃寝宫,来到太和殿时,礼部堂官们早已把颁诏的全部仪式准备好了。

太和殿前,陈列着皇上的全部卤簿:伞盖、麾氅、幡幢、纛帜、节钺、刀戟、弓矢、殳枪、扇炉、瓶盂、杌椅、星拂、御杖、棕荐、静鞭、旗瓜、吾杖等,密密麻麻,摆了一路,御香缥缈,仪仗森严,果然别有一种气派。

光绪帝坐在太和殿宝座上,接受了王公大臣、六部公卿的朝拜后,才由大学士孙家鼐捧着已在乾清宫用了御宝的定国是诏书,送到殿前,授给礼部尚书许应骙和怀塔布二卿。许、怀二人跪受诏书后,将诏书置于云盘之内,捧诏先行,带领文武百官,步出午门,又将诏书放入龙亭,由八名太监抬着,送到天安门外黄案之上。然后百官匍匐,听那宣诏官在那黄案之上,代皇上宣读诏命。在通常情况下,举行颁诏仪式,皇上是不必亲临天安门的。然而,这一次,光绪帝为了显示自己的决心,特地登上天安门,亲临颁诏。

这时,天安门前,早已黑压压地跪着一地听诏的京官。静鞭响后,鸦雀无声。光绪帝坐在天安门上九龙华盖和日月龙凤扇下,神情肃穆,静观着宣诏仪式的进行。

一位宣诏官朝服补褂,登上高台,先向皇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才西向肃立,双手捧诏,用一种特殊的腔调,大声朗读道: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须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朕维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致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尔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至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勿徒袭其皮毛,勿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

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

听到这里,光绪帝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了望马神庙那边,心头顿时浮起了一片乌云。最近,他提出要把马神庙公主废第改建为京师大学堂,兼采中西之学,为国家培育新才,竟多次遭到大臣们的阻挠。刚毅、许应骙等大臣,至今都不愿废八股,办新学,迂阔荒谬,令他十分恼怒。现在,在他的坚持下,京师大学堂的机构是已经建起来了,但困难仍然不少。昨天,他看到了孙家鼐送来的一份摺子,提出创办这所大学堂,每年需要银子竟高达二十八万八千余两。这样巨大的款项,又到哪里去筹办呢……他正在沉思着,突然,一阵山呼之声,把他惊醒。原来诏书已经宣读完了。只见那宣诏官,手捧诏书,兢兢业业,步上天安门来,将诏书放入早已准备在那里的五彩朵云之内,衔入七宝丹凤之口,缒以彩绳,从天安门上冉冉坠下,这就是古诗中所谓,“丹凤衔下九重天”的意思,所以又称为丹诏。下面又有执事官接了诏书,再次放进龙亭,抬出大清门,然后吹吹打打,送往礼部衙门中去,腾黄用宝,颁示全国,这才最后完成了这一特别庄严隆重的颁诏仪式。

光绪帝亲自参加了这次颁诏仪式,心情特别畅快。他正要摆驾回宫,突然听得那边太庙之中,隐隐传来一阵哭声。他感到十分惊异,一面乘舆回宫,一面派人前去查问。可是,他回到毓庆宫后,等了很久,始终不见奏事太监前来回报,也只得暂时放下此事,去翻阅军机处和总理衙门送来的奏摺去了。

原来那太庙中的哭声,便是大学士、军机大臣刚毅发出来的。这老儿对变法维新这一套一向不满,但又无法抵挡,最近就经常跑到太庙中去哭庙,痛哭于列祖列宗之前,以表示他对列圣的忠诚;同时也发泄发泄他胸中郁积的悲愤和不满。今天,颁诏仪式刚结束,他又满腹愁肠,跪到太庙中去了,一阵痛哭,不想竟被皇上听到,派人前来查问,差点弄出了大事。好在内侍中,有许多人都是受过刚毅的贿赂的,所以便把这事儿有意遮掩过去了。那光绪帝也没有再去追问。现在他的整个神经都已经兴奋起来。刚才颁布的诏书,已经把他的态度鲜明地昭示于全国四万万臣民的面前。这是他向全国维新志士发出的进军号令;也是他向全国守旧势力发出的战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刻,他已经再没有任何心思去考虑别的什么事情了。正如一位临阵的将帅一样,在战表已下,而战斗尚未打响之前,他脑中所思索的只能是如何去打胜当前这场战斗。至于其它琐事,他是无暇去顾及的了。他甚至也根率无暇去考虑当前这场战斗,终将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光绪皇帝

清朝第十一位皇帝,也是清军入关以来第九位皇帝,年号光绪。同治十年六月二十八日生于北京太平湖畔醇王藩邸槐荫斋,为清宣宗道光帝第七子醇亲王奕譞之第二子,母为孝钦显皇后之胞妹叶赫那拉氏。在位三十四年(1875-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崩于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内,终年三十八岁。葬于河北易县清西陵的崇陵。庙号:德宗。谥号:同天崇运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