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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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怀塔布听了,这才一手端着红缨帽儿,一手扶着额角,又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才拖着哭腔回奏道:“只因奴才部属王照,一贯热中西学,不习祖训,生性高傲,思想悖乱,竟敢奏请老佛爷和皇上出洋游历,降大清帝王之尊,去俯就东西洋蛮夷之国,妄图陷老佛爷皇上于不测之险,实属居心叵测,大逆不道,是以奴才等没有接受他的奏摺,也不肯代他转递。奴才们这样做,完全是对老佛爷和皇上的忠心。谁知王照竟出言无状,咆哮公堂,目无长上,信口雌黄。对这样的狂悖之徒,奴才们尚未治他的罪,皇上反倒责怪起奴才们来了,甚至撤除了奴才们的职俸,怎能不叫奴才们感到委屈,还望老佛爷给奴才们作主!”

慈禧听了,冷笑一声道:“这件事我早就听说过了。我道是何等大事,原来是这么点儿事情。我说你们这些人,也束免太糊涂了。人家递个摺子,你们收下代转不就得了嘛。这半年来,皇上求治心切,一再下谕,要广开言路,你们不都听见了吗?谁教你们惹他发火的呀?”

立山在一旁顿首答道:“大宗伯所奏极是。前年李鸿章去日本订约,尚且被刺客伤了面颊,几遭不测;想老佛爷和皇上,乃九五之尊,龙凤之姿,岂能冒险出洋,去迁就那些夷狄之国?礼部各位堂官,扣压王照奏摺,也完全是忠贞为国之举,还望老佛爷亮察。”

慈禧听到这里,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道:“好啦好啦。出国不出国,我和皇上自会有决断的,你们又何必这样操心?这次算是把你们委屈了。等过几天,我给皇上说说,会复给你们官儿的。你们急什么呀,去种种花儿,养养鸟儿,清闲几日吧!”说完,又命贴身内侍多赏给他们一些珍宝,众人才叩谢而去。

怀塔布等出去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慈祥太后、李莲英和几个贴身内监了。慈禧挥退了其它众人,只留下一个李莲英,然后问道:“那天,我要你打听的几件事儿,都怎么样了呀?”

李莲英先出去掩上了槅门,才回转身来,走到慈禧身边,低声说道:“自从上次老佛爷交代奴才后,奴才便马上派了人分头去进行。现在几个方面的情形都已经打听明白了。康有为那里,曾经给皇上进呈过几本新书,有《日本变政考》《波兰分灭记》等,都是学士徐致靖、侍郎张荫桓代递的。皇上为了酬劳他,还赏了康有为二千两银子。最近,因康有为名声太坏,深受众恶,皇上已经要他赶快到上海去办报,显然是皇上有意开脱,想把他放走。”

慈禧闭着眼儿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李莲英又靠近一点奏道:“听说皇上已经邀请日本明治维新时的名相伊藤博文来我国访问,并准备聘他为客卿,襄助朝廷,实行变法。”

慈禧仍然闭着眼儿,点点头道:“这事,我也听说过的。等下你马上派几个人去,暗中跟着伊藤博文一行,有何情况,立即密告给我,不得有误。听说他们将从朝鲜乘船到天津,然后进京,你先给天津荣禄招呼一声,让他多留点神儿就是了。”

李莲英看了看慈禧的脸色,又靠拢了一些儿,凑近慈禧耳边说道:“据咱们安在皇上身边的人说,皇上这次召见的那个谭嗣同,是一个极精明厉害的人。他第一次见到皇上,就向皇上献了三条妙计,并且要皇上注意建立卫队,掌握兵权。”

慈禧听到这里,陡然一惊,睁开双眼,瞪着李莲英道:“什么谭嗣同?他是什么人?”

李莲英答道;“听说此人乃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今年三十四岁,是个候补知府;这两年在湖南推行新政,鼓吹民主,闹得也是很凶的。”

慈禧听了,微微沉吟道:“谭继洵这个人倒还是个忠厚谨慎守本分的人,他这个儿子怎么竟会有这样的行状呢?你快说,他在皇上那儿都讲了些什么?”

李莲英道:“他与皇上说话时,把内监们都挥退了,许多话也听不太清,只知道有什么掌握中枢,掌握近卫军等等。据说,对那次召见,皇上十分满意,当天就降谕,授给这个谭嗣同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并且参预新政。”

听到这里,慈禧一拍椅背,猛地站起身来,盯着李莲英,半天说不出话来。李莲英见慈禧这等模样,生怕急坏了老佛爷,急忙宽解道:“老佛爷,不要焦虑。想这谭嗣同,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候补知府罢了;三十来岁的人,乳臭未干,量他能有多大能耐?如今北洋兵权都在荣中堂手里,皇城内外,到处都是咱们的人,只要老佛爷一声令下,连皇上也在老佛爷的掌握之中,难道还怕他一个小小的谭嗣同不成?”

慈禧默默地站着。她的内心是激动的。但是,她很快又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地坐回御榻,摇摇手道:“这个我知道。如今令人恼恨的是东西洋各国都站在皇上和康梁那边,赞同维新,因此也不能小视他们。咱们在朝中的人虽说不少,可是,除荣禄之外,能用的人也不多。从现在起,你要多和荣禄接头,让他多提防着点儿,还要多派一些人,对皇上、康有为、谭嗣同等人和列国使节活动的情况,随时向我奏明。要是有什么疏忽,可要小心你的脑袋!”

这最后一句,虽然说得严厉,却是带着笑脸儿说的。李莲英也笑着磕头答道:“老佛爷放心。老佛爷吩咐的话儿,奴才哪敢有半点儿怠慢。”说完,慈禧便往御榻上一靠,李莲英也就急忙凑上前去,像往常一样,轻轻地帮她捶起腿来。

54

怀塔布罢官后,跑到颐和园中,向慈禧太后哭诉了一番,虽然得到了一些安慰和赏赐,但官职未复,心中仍然很不痛快。回到府中后,他便钻进五姨太房中,和衣躺在床上,一个人发闷气。五姨太想尽种种方法,帮他寻开心,他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连午饭也吃不进去。直到午后不久,听家僮传报说:城外白云观的老道士高玉峒来了,他才爬起床来,连声喊道:“请进,请进!”一边急忙梳洗整衣,到客厅里去相会。

原来这高玉峒,乃是京城白云观的道首,现年五十二岁,自幼出家,浪迹江湖,是个极圆滑老练的方外之士。他在京城主持道坛多年,经常出入各亲王大臣的府邸。据他自称,幼年曾在武当山学得三项法术:一是会捉鬼;二是会“种子”;三是会扶乩;因此被称为高神仙,深受各公卿大臣和夫人、奶奶们的敬重。十多年来,他一直是怀塔布尚书府中的常客。原来怀塔布有个宝贝儿子,二十多岁了,还只会吃饭、睡觉、傻笑。怀塔布求孙心切,也不怕害了人家的闺女,竟用重金强娶了一房媳妇名唤玉莲。这媳妇的娘家,是个寒门,只因贪图怀塔布家的权势和富贵荣华,便把个好端端的女儿丢进了火坑,害了女儿的终生。却说这玉莲,自从嫁了这样一个痴呆夫婿后,开始还日夜啼哭,自怨命薄;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慢慢消沉下来了,整天不言不语,就像一个木头人一般;又过了一年多,竟忽然闹起鬼来,一到夜间,她就披头散发,大喊大叫,直嚷有鬼。怀塔布夫妇也拿她无可奈何。后来,听说白云观高神仙能够捉鬼,法术如何了得,怀塔布便派人到白云观去,把高玉峒请进府来,托他捉鬼。那高玉峒倒也很会张罗,焚香画符,设坛请神,装得煞有介事一般;又到那玉莲房中去住了三晚,终于把鬼捉住了,说是一头大灰鼠精作怪。他还亲自将那大灰鼠捉住,当着怀塔布的面用法剑斩死,让人埋在后园花坛之下,并用符咒镇住,叫那妖精永远不再为患。说也奇怪,经他这般胡闹一阵之后,那玉莲果真慢慢好起来了,逐渐有说有笑,成了好人一样,脸上也渐渐有了颜色,越来越红润了。不过,每隔十天半月,仍要发作一次,必须请高玉峒来诊治罢了。

你道这人世间难道真的有鬼不成?其实这些玩意儿,也不过都是那些僧道人等编造出来吓唬人的。这个玉莲也并非是碰上了什么鬼魅,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女儿,嫁了一个不懂人事的蠢宝,内心痛苦,无限忧愤,又害怕怀塔布家的权势,不敢公然发泄,只能闷在心中,日子久了自然也就生出病来了,因而产生了种种幻觉。而高玉峒本是个江湖老手,洞察人情,自然知道其中奥妙。他便故意装神弄鬼,吓住愚人,使众人都不敢接近玉莲的病房。然后他便以捉鬼为名,深夜独自到玉莲房中去捉鬼。关住房门,任他轻薄。他本是个练过武艺的人,身强体健,精力充沛,加上他又老干此道,对玉莲更显无限体贴,百般温存。那玉莲痛苦的心灵,就如久旱的田园,突然逢到了甘霖一般。三晚之后,两人便如胶似漆,结成了不解之缘。玉莲的心病也就从此完全痊愈了。她之所以每隔十天半月,仍然要闹一次鬼,也不过是想念高玉峒,要和他相会罢了。

高玉峒和玉莲捣鬼,不但使玉莲心情舒畅,病象全消,身子逐渐壮实起来,而且不久就真的怀了孕,生下了一个胖胖的小子。这一下,怀塔布就更高兴了,晚年得孙,格外欢喜。从此,他也就更加把高玉峒当作活神仙一般看待。

此刻,怀塔布正在发闷,听说高神仙来了,心中一喜,便急忙起床,连声叫请;并且三步当作两步走,赶到客厅去与高玉峒相见。那高玉峒一身道家装束,头上挽着个高耸的椎髻绾着玉簪,身上穿着一件宽袖阔摆的斜领道袍,中等身材,蜡黄脸皮,嘴唇上还蓄着两撇浓黑的唇髭,进得厅来,便连连拱手道:“恭喜恭喜,大宗伯无量寿佛!”

怀塔布一边让坐,一边哭丧着脸道:“老神仙别笑话了!咱家横遭贬斥,正在晦气,哪有什么可恭喜的!”

高玉峒一边坐下,接过家人送上来的香茗,一边朗声笑道:“嗨!这个,老大人就说错了。大人岂不知道,天道循环,无往不复,否极则泰来吗?太上老君说得好:‘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贫道已经为大施主起了金钱神课,知道老大人不日转运,很快就要因祸得福,官运亨通,所以特地前来给大施主道喜来了!”

怀塔布听了,心中自然高兴,却终究有些半信半疑,连连摇头道:“老神仙的神算固然是灵验的,只是如今的局势,又哪有咱们的出头之路啊!”

高玉峒伸手抚了抚嘴上的唇髭,笑道:“老大人不要过于殷忧嘛。如今的局势怎么样?好得很嘛!自从朝廷撤了老大人等礼部六位堂官后,满朝震动,都为老施主感到不平。那天,贫道在庆王爷府中陪庆王爷、礼王爷、刚相、徐大学士说话,就都为大施主的事情,感到气愤,要到老佛爷面前去,为老大人辩本。列位亲王、六部大臣,都是向着老大人的。再说,如今朝廷措置失当,纪纲紊乱,自从废八股以来,全国读书之士,圣贤之徒,无不愤懑;现在又提出要废寺观,兴学校,灭圣毁教,人神共怒,这正是天意所在,故意使那些狂妄之徒倒行逆施,以自取灭亡的。老大人不要焦虑,只要躲过了这百日灾星,贫道保您官复原职,锦上添花!”

怀塔布听了,心里喜欢,忙命家人们传话,准备斋席,留高神仙便饭。众人吩咐下去,一会儿就摆好了斋席,无非是面鸡、面肉、黄花、木耳、豆腐果品之属,各种斋菜也摆满了一大桌。高玉峒本是个跑遍江湖、专吃白食之人,也不推辞,便在怀塔布的陪同下,饱饱地用了一顿斋饭。饭后,又有原礼部尚书许应骙、左侍郎堃岫、徐会沣、右侍郎溥颋、曾广汉等前来拜访。这几位大臣,也都因为刚被革职,心怀幽怨,一个个愁容不展。他们都知道高玉峒道术高深,便纷纷请他扶乩,以卜众人的吉凶。那高玉峒领了斋饭,吃了茶点,兴致正好,当然也不推辞,急忙焚香洗手,摆好香案,念动咒语,请动神灵,然后请曾广汉给他做副手,摆开沙盘,帮他扶乩。怀塔布、许应骙等大臣,都是恪信神灵的人,一个个都整冠肃带,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拜之礼,然后肃立两厢恭候神示。只见那高玉峒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捣了一阵子鬼,果然那乩架便慢慢地移动起来,在沙盘上写下了这样几行诗句:

天地玄黄日月昏,万里河山乱纷纷,

何惧夷人枪炮厉,但恐萧墙起刀兵,

颠倒日月来赤帝,扭转乾坤有太阴,

否极方得天地泰,历尽劫灰难始平。

下面还落了一个款,写的是:

吾乃上八洞神仙汉锺离是也。

诗句写罢,乩架始停。众人又急忙燃香焚纸,跪拜送神。过了好久,那高玉峒才慢慢睁开眼来,收了乩盘香案,和大家一起来参评神灵题写的诗句。

高玉峒道:“列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这仙诗的意思,一定都是十分明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