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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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袁世凯道:“这位东洋侯爷,论人品倒还是顶不错的。人家是明治维新的元勋,又是三次拜相组阁的名臣,自然总是有那么两下子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绕道跑到咱们这儿来了。依我看,这里面一定有点什么名堂。还有一件怪事,今天在筵席之上,他的那个书启官不题诗赠荣禄,却写了一首诗送我,倒弄得王菀生、应午桥那班王八蛋一个个斗鸡眼儿似的,吃了半瓶子醋。这就更令人解不开这些东洋人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了。”说完,就要马弁把那幅诗笺拿出来,交给徐世昌参详。

徐世昌接过那首诗,默默地揣摩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说道:“从这首诗的意思看,他们对我国的维新变法和你这位人物,倒是很感兴趣的。你看它这第四句,明明就是指的变法维新之事,第五六句是赞扬我国维新后的新气象的;最后这两句就更明白了,燕台不就是北京吗?他们是在约你一同到北京去,参加维新运动呢!”

袁世凯听了,仰起头,往沙发上一倒,又拿了一根南洋吕宋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大大咧咧地说道:“怪不得王菀生那小子,还有应午桥那个老家伙,就像嘴里咬着一只死老鼠那样的不自在呵!原来还是为着这个。席间,我起身去净手,谁知我前脚刚进洗手间,那森泰次郎后脚就赶到了,并且主动用中国话同我讲话。他刚开口讲了几句话,我还没有听明白,那王菀生王八蛋就阴阳怪气地跑进来了。他也假装要净手,还望着我鬼笑,那副神气真令人作呕。经你这么一说,我倒真的明白了。原来他们都是有心人:森泰次郎是想和我拉关系,而王菀生却是荣禄派来监视老子和东洋人的哩。”

徐世昌听了,点了点头,笑道:“你这才算明白了。想那伊藤侯爵,千里来访,总不是无意的。荣禄这伙人对咱们也不会安着什么好心眼。咱们今后还是得多留点神才好。听说现在京城内形势很紧张,谣言纷纭,一日数变。近来,怀塔布、杨崇伊等还有其它大臣,都悄悄地往荣禄这儿跑,鬼鬼祟祟,来往频繁,不知在弄些什么玄虚。昨天还听说荣禄已经下令要把聂士成的武毅军调到天津来,也不知道在捣什么鬼?更可疑的是,我昨天派人到总督府去催发弹药,司库说,荣禄有令,从这个月起各营弹药一律暂停发放,待清点后,再按月支领。从这些事情看,显然有些是对付咱们的。咱们心中也得有个主意对付才行。”

袁世凯听了,把手中烟头一丢,一屁股坐了起来,睁大眼睛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徐世昌道:“怎么不真?我几时又向你谎报过军情?”

袁世凯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道:“把老聂的人马调到天津来,还有个由头,可能是因为九月阅兵,也可能是因为英舰北来,口外吃紧,要作点准备。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你再派人去探听探听,看是不是这样。只是不发弹药,又是什么道理呢?哪有海疆有警,反而扣发弹药的道理?这不明摆着是想卡弄咱们吗?”

他二人正在议论,忽有一名文案前来回报道:“接荣中堂饬知,奉总署电咨,奉旨饬令大人即日进京陛见,不得迟误。”

袁世凯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挥手让那文案退去。

文案走后,袁世凯又和徐世昌商议了一会儿。两个人对电召进京之事,都感到纳闷。袁世凯只好交代了几句,要徐世昌多多留神,注意荣禄的动静;自己又到总督府去晋见荣禄,请示机宜,然后带了四名亲随马弁,乘快车到圣安棚火车站,赶乘当夜的火车去北京。

包厢是早已由总督府代订好了的。袁世凯到了车站,少不得有总督府和铁路局的官员们在那儿迎接陪送,直到火车开动前两三分钟,才登车进入包厢。

荣禄这次给他定的包厢是十分华丽的。车厢两头有四间侍从间,中间则是一间会客厅、一间办公厅、一间大卧厅,全都供他一人使用。

火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马上就要开动了。袁世凯挥挥手同送行的人们告别后,进入了包厢。一个衣着整洁的侍者将袁世凯的四名亲随马弁领到两头侍从间内去安置,另一名侍者则恭恭敬敬地将袁世凯领到中间大卧厅门前,并把钥匙交给他,告诉他道:“有事吩咐,请大人随时按铃呼唤,我等听到铃声,立即前来侍候。”说罢,那侍者又深深鞠了一躬便告辞而去。

袁世凯拿着钥匙,向两头看了看,只见四个马弁都已关门就寝,包厢内电灯雪亮却空无一人,车窗外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丛丛朦胧的树影,无声地迅速向车后一掠而过,好像鬼影一般。他陡然感到了一阵倦意。他知道这火车要驰行一夜,明天天亮后才能到达北京,正好在车上美美地睡它一觉。于是,他把钥匙插进锁眼,轻轻地一扭,那卧厅门便缓缓地打开了。他拨动电灯开关,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卧厅内宽大的沙发床上,竟横躺着一个半裸的时装女人!他正想吆喝,那女人却已经转过面来,眯着双眼朝他妩媚地一笑。他这时才看清了,原来那女人不是别个,正是他不久前在紫竹林舞会上新结识的天津名妓赛金花!

这种出乎意料的场面,开始是使他很惊奇的。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军人,而军人总是比较镇定的。他握住门钮,只是稍微踌躇了几秒钟时间,便毅然地跨进了卧厅,并且重新锁上了房门。

他故意轻松地掏出一支淡巴菰来,点燃了,慢慢地抽着,坐在沙发床对面的一张西式靠椅上,冷静地打量着赛金花的仪态。

今夜,也许是电灯光特别明亮吧,要不就是赛金花的装束特别合体,她看上去显得特别美丽和娇艳。一件蔷薇色的紧身西式连衣衫裙,紧紧地箍着她那柔嫩而又丰满的躯体。雪玉似的臂膀、洁白丰腴的胸脯、浑圆的有弹性的大腿和纤秀的脚踝,全都裸露着。开门的响声,惊动了她。她急忙坐起身来,弯起一条美丽的胳膊,挡在额头上,遮住强烈的灯光,眯着双眼,含笑地盯着袁世凯凝望。由于胳膊上抬,把她的胸衣都绷紧了,乳峰高挺着。而她那双秋水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则在浓浓的睫毛阴影下,不停地闪烁出一种撩人的光辉。

袁世凯避开了她的目光,丢下了淡巴菰,咬了咬牙关,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赛金花微微一笑,仰起头,曼声问道:“怎么?生气了吗?不欢迎吗?我可不是自己跑来而是奉了中堂大人之命,才来侍候廉访大人的呀!”

袁世凯听了,心头微微一震,不由地抬起头来,横了赛金花一眼,仍旧没有吭声。

赛金花又嫣然地笑了。她起身走到袁世凯身旁,挨肩坐下问道:“您怎么不说话呀,廉访大人?您不是一向都很洒脱的吗?为什么要这么严厉啊?”

一股甜甜的醉人的香味,刺进了袁世凯的鼻孔。他咬了咬牙关,再一次皱起了眉头,还是没有吭声。

赛金花又撒娇似地笑了。她把一只雪白的裸露的手臂伸过来搂着袁世凯宽阔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娇声地问道:“你是害怕吗?想你袁大老爷,今天会见了大日本的首相伊藤侯爵,明天又要叩见咱们大清帝国的皇帝陛下,这正是英雄得意之时啊。我这个人一生就是爱的英雄。自古道,无情未必真豪杰,难道你袁慰庭空负一时之英名,竟是一个软弱的小丈夫和无情的侏儒吗?”

赛金花的凝脂般的滑腻的手臂,一接触到袁世凯的粗硬的颈脖,顿时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电流似的,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蓦地,他咬了咬牙关,望了赛金花一眼,便跳起身来,低声而愤怒地命令道:“拉上窗帘!”

赛金花猛然一惊,急忙顺从地跑过去,把卧厅车窗的窗帘全部都拉上了。霎时间,窗外飞驰的夜景也就全都消失了。电灯照耀的小卧厅内似乎立即变成了一个与整个世界完全隔绝了的幽静的小天地。这时候,袁世凯突然跳了起来,向赛金花扑了过去。他就像一头猛虎攫住了一头小小的羔羊似的,紧紧地抱起了赛金花娇软的身体。他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肢;一只手焦急地抚摸着她的胸脯。同时,他的嘴唇也紧紧地吻住了赛金花的嘴唇,用力地吮吸着,一直到她发出了轻声的喘息。

他把她抱到沙发床上,顺手扭灭了电灯……

车厢摇动着,像一只巨大的摇篮,在午夜的无边的黑暗中,奔驰着,摇动着,发出一阵阵轰隆轰隆的有节奏的巨大的声响。

天色快亮的时候,赛金花首先醒来了。等到袁世凯睡醒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梳理好头发,坐在小窗前了。

袁世凯伸出赤裸的胳膊,仔细欣赏了一番他那结实的生满了一层纤细的黄茸茸的汗毛的手臂,然后,迅速地跳下了床,穿好了衣服。

赛金花亲切地望着他,问道:“伊藤的来意,你明白了吗?”

袁世凯一边扣着陆军制服的纽扣,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什么人,问这事干嘛?”

赛金花含嗔道:“我是什么人?我是妓女,我是坏女人!在你看来,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配问你们这样的国家大事的,是不是?”一缕漆黑的闪亮的柔软的鬈发,像乌云似的披散下来,披拂在她那白皙的额角和黛色的羽毛似的秀眉之上,使她的面容,显得更加妩媚了。

袁世凯连忙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是不是荣禄的人?这次不是他送你到这儿来的么?”

赛金花仰头笑道:“荣禄?我是荣禄的人?当然,我是他送来的,这是因为他想笼络你。因为你要进京去面圣了,他就想拿我做礼品,来收买你,让你俯首贴耳,做他的爪牙。可是,我为什么是他的人呢?我已经厌透了他们这些达官贵人了!”

袁世凯笑道:“那末,你是康梁的人么?你是维新党?”

赛金花摇摇头,又苦笑了一声说道:“多好听,维新党!你看,像我这样的人,配做一个维新党人吗?”

袁世凯扣好了最后一颗衣纽,诧异地问道:“这就奇怪了,你既不是荣禄的人,又不是维新党,那么,你问这些事干什么呢?”

赛金花嫣然一笑道:“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一生最爱的就是出类拔萃的美男子或英武的军官。而这样的男人是多么难得啊!在欧洲时,我曾经爱过一个德国军官瓦德西,但命运使我们刚刚邂逅就分离了。回国后,我爱过北京的名武生孙三儿,谁知他是舞台上的英雄男子,可是,在生活中,却又是多么的庸俗!今天,你成了我心中的明星,我爱的就是你了。所以我要了解你的心,了解一下,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袁世凯的心再一次被这个大胆女人的直率的话语所触动了。它大大地激起和满足了他个人英雄主义的感情。他站在卧厅的中央,伸直手臂,向赛金花激动地说道:“啊!原来是这样。好!现在让我把我的肺腑掏给你听吧!我的志向就是要开创新的时势。我知道,在今日的世界上,实现立宪政治,伸张民主民权,这是时代之潮流,是不可阻挡的。我恨透了那些只知享受富贵荣华,对现代文明,世界趋势,却一概无知的昏庸守旧大臣。对皇上变法维新的决心和措施,我是衷心拥戴的。有朝一日时机到了,我一定要改变这个腐朽的朝代!”

他慷慨陈词,讲得十分激昂,使赛金花也深深地感动了。她那两只漂亮的眼睛内顿时闪射出了激情的火花。只见她张开双臂,叫了一声:“真的!”便跳起来扑到袁世凯怀中,捧着他的头,狂吻起来。直到门外传来了侍者的声音时,袁世凯知道有人来了,才推开赛金花,整了整衣帽,板着面孔庄严地喊了一声:“进来!”

当白衣侍者和一个马弁捧着洗脸水、手巾、牙刷、牙粉等走进卧厅时,赛金花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骄傲地微微昂起头儿,在眺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了。袁世凯也已经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地坐在皮沙发上,观看着一本新出版的杂志。

那侍者和马弁,放下脸盆和盥洗工具后,踮着脚,轻轻地走出了卧厅。

门又关上了。

火车飞快地前进着,继续发出一片咣啷咣啷的声响,穿过京津之间的平坦的原野,向着北京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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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乘夜班火车,抵达北京后,先在法华寺租了一套房间住下,听说皇上正驻跸颐和园中,便托友人去代办请安摺和膳牌,定于八月朔日赴颐和园,给皇上请安。

第二天,待命无事,他便先到庆邸、礼邸、刚相国、王相国等府中去拜访,并且给每位大臣都送去了一份厚礼。他感到,这次进京来,与往回不同,见到的、听到的,都是乱哄哄的,处处都显出一种人心浮动,惊惶不安的气氛。

在庆王府中,他碰见的是一群僧道喇嘛,正围着庆王爷在诉苦,说什么“维新党人要拆庙宇,毁菩萨,弄得诸神不安,天怒人怨,到处的神佛都在显灵示警,王爷如果再不劝转皇上,回心转意,除掉维新党人,礼拜神佛,百日之内,大难就要降临了。”

在刚毅相国府中,他见到的是一群宗室觉罗,八旗显贵,哭哭啼啼地围着刚毅哭闹,说竹么“皇上听了康有为和洋人的奸言,要办议会,倡君民共主,开懋勤殿,设度支局,尽废六部九卿,还要让旗人自谋生计,弄得八旗世家,都失去了衣食禄位”,并吵着要到皇陵太庙去哭庙。

在王文韶相国府中,见到的却又是一班举人秀才、八股先生、腐儒书生等,一个个尖瘦脸、八字胡,穿着长长的布衫,蓄着长长的指甲,文绉绉地围着王相国辩理,说什么“圣贤之道不可违,祖宗之法不可变,夷狄之书不可学,西洋之事不可传。”他们认为废除八股,就是变乱祖宗成法,将让全国士子失去生路和进身之阶,并且闹着要去和康有为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