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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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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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梧桐,刚刚落下第一片秋叶,李夫人就开始为远离家乡的夫君准备寒衣了。

她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社会的淑女。在她的身上印满了旧礼教的烙痕,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弱点;然而,在她的心灵上,却也水远闪耀着中国传统道德的动人的光辉。她的爱情是坚贞而又专一的。自从她与谭嗣同定情的第一天起,她的整个身心和全部感情,就永远地牢牢地系在谭嗣同身上了。人生的蹉跎、长期的别离、暂时的龃龉和误解,都丝毫没有动摇她对谭嗣同的永远坚贞的爱情。

为了在寒衣中深深地缝入绵绵的情意,她没有到市上去请缝工,而是准备着亲自动手裁剪。

恰好前几天,罗六爹让罗英的妹妹莲香,带了一些土仪,到城中来探望她。她十分喜爱这个乡村少女的灵心慧手,便把莲香留下,一面是想让她在城里多住几天,调理调理;同时也好让她给自己作一个帮手。

从昨天起,她就带着忆红和莲香,在上房中摆开了案板,又找出了衣料、刀尺、针线、粉包、熨斗之类,做好了一切准备。

今天清早起来,她就用一块素净手帕包好了发髻,扎好了袖口,默默地坐在案板旁边,量尺寸,划灰线,准备开剪。莲香梳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穿着一身洁净的农家衣服,也聚精会神地坐在李夫人对面,穿针递线给她当助手。只有忆红静不住。她穿着一件紧身窄袖的红绫小夹袄儿,系着一条葱绿洒花的散脚裤儿,把辫子做两股梳了,拢到头上,盘成两个大丫髻,一时在旁边送刀尺,递粉包,一时又去弄茶水,准备早点,来回照料,忙个不停。

屋子里静悄悄的。早晨的金色的阳光,从明亮的玻璃窗口斜射进来,把屋子里映照得暖烘烘、明晃晃的。除了檐前鸟笼中的那只画眉,有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千回百啭的鸣声之外,室内室外都阒寂得没有一点儿声响。熏炉中燃着的檀香,默默地飘散着,使这宽敞明亮的房间中充满着一派氲氤的气息。

她们三个人都默默地工作着,很少说话,然而她们三人的心情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李夫人的外表是平静的,但她的心中却充满了忧思。自从谭嗣同离家北上之后,她每天都在为谭嗣同的命运担心。特别是去年长沙新旧两党之争,给她留下了深刻的痛苦的印象,并且使她对任何革新运动都丧失了信心。她本是一个受到中国旧文学和老庄思想熏陶的旧式女子,思想上深深打着老庄思想的烙印。她觉得,生活总是那样的如千里黄河,奔流不息,泥沙俱下,滚滚向前,要想阻挡它、净化它、加速它、逆转它,都是不可能的。执者失之,为者败之。抱着一种美好的愿望,想去改革整个社会,设想一种完美无缺的社会,那就像一个人想要去澄清整个黄河一样,只不过是妄执无明罢了。勉强为之,不仅无补于整个社会,而且还会给自身招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为历史的滚滚波涛所吞没。她知道这样的事例,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善者不必吉,恶者不必凶。善者恶者都将同归于尽,而生活却仍将美丑混杂,善恶兼蓄,继续向前发展。这就是世道的规律。她敬重谭嗣同真诚正直,嫉恶如仇和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尚品格,厌恨叶德辉等那班劣绅恶棍的假道学、伪善、贪婪和狠毒的丑恶行径。但是,她又知道叶德辉等人都将永远享受着荣华富贵的生活,而谭嗣同的生活却将充满着艰难和风险。这种不平几乎是千古难易的。所以,尽管谭嗣同进京后,这一向新诏频颁,举国风动。她从《湘报》和唐才常时常带给她的消息中,也曾多次听到关于维新胜利的喜讯,如谭嗣同入军机、参与新政;湘抚陈宝箴因火力推行新政,受到皇上的明谕褒奖;湖南举人曾廉参劾康有为等新党,受到皇上的驳斥;八股取士之制已明令废除;省县都将兴办新型学堂等等,这些都令她感到十分欣慰和振奋。但是,在她内心里却始终存在着疑虑,总觉得这些都是蜃楼海市靠不住的,怎么也抹不掉她内心深处对谭嗣同的命运所抱有的不祥的预感。现在,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一边动着刀剪,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默祷着,但愿上天降福,使谭嗣同能急流勇退,早日脱离险境,倦游归来,全性命于乱世,共白首于林泉,也就是他俩的万幸了。

忆红的心情,却与夫人的完全不同,这一向她是无比兴奋的。在她的心中充满了对罗英的爱情和思念。她几次要求陪夫人去北京,虽然都遭到了谭嗣同的制止,但是她同罗英的通信和联系,却一直没有间断过。近几年来,在外国人帮助下兴办起来的邮政事业,帮了她的大忙,给她寂寞的闺中生活增添了不少幸福。每一次接到罗英的来信,她都激动得几天不能平静。有一次,罗英来信说,他和严柳可能不久就要到美国去留学。这可把她急坏了。她忙偷偷去问夫人:男孩子兴到外国去留学,女孩子也可以去留学吗?夫人说,也可以的。她才放了心。从此她便暗暗地也作着出洋留学的准备,并且经常一个人设想着将来在海外与罗英生活在一起的幸福情景。前几天罗英又来了一封信,还附来了一张新拍的相片,这就更加激起了她胸中爱情的波涛。那时照相术刚刚传入中国,看到一张亲人的相片是很令人激动的。她觉得,从相片上看,罗英到京后,又比过去长得更英俊了。她带着少女的娇羞,不敢在人前观看,却背着人,一次又一次地欣赏着自己心爱的人儿的美好的姿影。她几次把罗英的相片贴在胸口,只觉得脸红心跳,血液沸腾,感情的激流淹没了她,使她好几次差点感到了晕眩。莲香来后,更增添了她对罗英的思念。她对莲香亲如姊妹。她对谭嗣同所从事的维新事业,更是由衷支持的。她对光绪颁发的每一次新诏和变法维新的每一个胜利,都充满了自豪和喜悦之情。她十分崇拜谭嗣同,把他看作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深信真理和正义是在他们一边的。除了与罗英的远别,令她心驰情牵之外,在她美好的心灵中就再也没有任何其它值得忧愁的事了。李夫人的心情,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她知道,唐才常已经决定进京去见谭嗣同。这些寒衣就是准备做好后交给唐才常带到北京去的。现在,她心中惟一的愿望,就是想说服夫人,让她和唐才常一道到北京去,伺候谭嗣同,和罗英早日相见。她知道,夫人会答应她的这个请求的。夫人早就因为谭嗣同身边没有一个细心的人照料而感到担心了。夫人对她和罗英的关系也是明白的。她也相信,夫人一定会体谅她和罗英的心情,让她到北京去,成全他俩的爱情。所以,她对这次为谭嗣同、罗英赶制寒衣,表现得特别热情。同时也更加活泼、勤快,逗得夫人和莲香都更加喜爱她,给这寂静的闺房,平添了不少的欢欣。

莲香是一个山村少女,第一次进城来,在这样的官宦人家,自然有些拘谨。她十分尊敬谭嗣同夫妇。李夫人平易近人,待她如亲人一般,更令她十分感动。她来后几天,就已经发现了忆红和她哥哥的特殊关系,知道忆红是很喜欢她哥哥的。她也很喜欢忆红。她为自己的哥哥能赢得这样一位美丽、热情、直爽、能干的少女的欢心,而暗暗感到自豪和高兴。她们两人同住在一间房内。开始,忆红还是瞒着莲香的。前天夜晚,忆红正一个人坐在灯下,观看罗英的来信和相片,被莲香走进房来看见了,抓住了信纸和相片,忆红才不得不红着脸,向莲香吐露了全部的真情,承认了她与罗英的爱情。从此莲香就总是背着人喊忆红做嫂嫂,逗得忆红几次按着她要呵她的膈肢,而她俩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了。不过,莲香也有她自己的心思。自从皇上下诏定国是以来,新政迭施,维新的浪涛,也波及到了南国的山村。她的未婚夫李四黑也卷进新潮中去了。听说朝廷废除了八股,大办新学,开经济特科以选拔新才,四黑的心思也活动起来。他也想到新学堂去学习声、光、电、化、算术、英语等新的课程,将来好为国家出力。这次,她进城来,一方面是罗六爹的意思,要她送点土仪来给夫人请安;同时,准备给罗英搭点衣物用品到北京去;另一方面,也是四黑的意思,要她来求夫人,给谭先生或罗英写封书信,托他们为四黑找个门路,让四黑能到外面去读点新学,长点学问。对这件事情,她的心情也是很矛盾的。她深深地爱着四黑。四黑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四黑委托的事情,就是有刀山火海,她也是要去完成的。尽管由于山乡女儿的羞怯,她对自己未过门的女婿的事儿,实在难以启齿。所以,进城以后,好几天她都没有勇气向夫人开口。但是,她内心里早已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想方设法完成这个任务。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忧虑。她尚未涉世,不知道世途的艰险,也没有李夫人那样的思深虑远。在她天真的心灵里,只有一种担心:如果四黑离开了乡井,远走高飞了,会不会变心?会不会丢掉自己呢?她从来没有出过县城。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对她来说,是感到既神秘又可怕的,只担心自己心上的人会突然变心或飞走。这就是这个纯朴的山乡女儿此刻心目中惟一的愁思。

金色的阳光已经移近了窗口。忆红亲自托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样精致的早点,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一边把热气腾腾的馒头,新米粥和几样荤素小菜摆在桌上,一边笑道:“都忘记饿了吗?快来吃粥!”

李夫人正在打灰线。她左打右打,总不满意,一时不想住手。忆红走过去夺了她手中的灰包,笑道:“离冬天还远着哩,哪里就急成了这个样子,连饭也顾不得吃了。”

李夫人也笑着说道:“看你这猴急相!你饿了就自己吃好了,何必又来撩着我们。”

忆红笑道:“好,好,好!好心请你吃饭,反倒怪我们了。来,莲香,我们就自己吃算了!夫人一心惦着七爷,几餐不吃饭都可以。我们的肚子可不是铁打的。”

李夫人一边放下刀剪,站起身来吃饭,一边笑道:“你这小妮子,又饶舌了,看我不撕你的嘴!等两天,北京再不来信,又要失魂落魄,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还有脸说别人。”

忆红红着脸,拖着莲香的手道:“你听,这也是做主子的说的话儿?好妹妹,你也不帮我说几句公道话。”

莲香早在低头微笑着,听她俩讲话,这时也抬起头来笑道:“照理咧,你是我未过门的嫂嫂,我是本该向着你一些儿的。不过,夫人的话也都是实情,我又怎么好帮你呀?”

几句话说得忆红的脸块更加绯红了。她轻轻地在莲香背上捶了几下,笑着佯嗔道:“好好,你也是个不正经的。我不理你们了,还是吃饭要紧。”

三人说笑着,都坐到桌边来吃早餐。

餐桌边又静悄悄的了。每个人重又陷入了沉思:忆红在想着,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力争去北京;莲香在想着,怎样启齿才能为四黑的学业,求夫人给七爷写一封书信;李夫人的心情则更加沉重,过几天唐才常就要进京去了。唐才常是征得了谭嗣同的同意,准备绕道上海,带着林圭、蔡锷等到北京去,辅助谭嗣同推行新政的。她自己应不应该到北京去呢?从她的心情来说,她是恨不得插上双翼,马上飞到谭嗣同身边去的。可是谭嗣同的来信,却坚决不让她去。她完全理解谭嗣同的心意,是不愿意让她去同担风险的。这使她内心更加矛盾,她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她捧着粥碗,啜了几口,实在难以下咽。

忆红、莲香知道夫人心中有事,也都低着头吃饭,不再吭声。

明晃晃的、逐渐灼热起来的阳光,已经移到窗口去了。屋子里充满了古檀香的馥郁的香气。气氛是寂静而沉闷的。只有檐前那只画眉,总是那样活跃,不停地跳跃着,有时偏着头儿,望着遥远的天空出神;有时又鼓动着如簧之舌,发出一长串令人回肠荡气的清脆的鸣声,夹杂着李夫人的一两声低沉的叹息,才打破了眼前这无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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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浩浩荡荡地奔流着。

坐在江轮的甲板上,纵目远望,观看长江两岸千变万化的景色,谁能不心旷神怡,为我们伟大祖国幅员的辽阔、大地的丰饶和山川的壮丽,发出由衷的赞叹?

现在,唐才常独倚在招商局客轮的船舷上,远望着两岸逐渐向后移去的沙洲、堤岸、村落、田野和山峦,他心中就充满了这种崇高的激动的感情。

多么辽阔而又美丽呵,祖国的山河!

此刻,即使是高空的一片白云,远处的一只飞鸟,江边的一丛芦苇,岸上的一处村落,在他看来,也都令他心驰神移,感到无比的亲切;都能令他感动得心旌颤抖,差点儿流下泪来。

他现在是第一次只身远行,心中充满了豪情与幻想。

他是个热血男儿,感情充沛的人,痛心祖国的积弱,瞻念民生之凋残,常想献出自己的青春,为社会作一番贡献。然而世途多艰,人事纷扰,昂藏七尺之躯,竟找不到一条献身之路!前几年,他和谭嗣同一道,赈饥民、兴矿务、办南学会以伸张民权,创《湘报》以传播新论,他都是披肝沥胆,全力以赴的。谁知一片热肠,却又遭到了社会守旧势力的攻讦和诋毁,一片心血也都化为乌有,付诸东流。这是他在青春奋发之年,所遭到的第一次沉重的打击。

经过这次打击后,他的情绪是很低沉的。

他痛心疾首,混迹于市井之间,与湖南哥老会首领马福益、李云彪、杨鸿钧等相结识,来往于江湖之上,更加体察到了社会的黑暗、旧政的积弊、人间的不平和百姓的痛苦。特别是近年来孙中山兴中会在广州的失败和会党起事在广西的覆灭,更使他在精神上遭到了又一次的失望和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