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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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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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弘德殿内萨满跳神的锣鼓之声,已经停息很久了。紫禁城内的九重宫阙和东西十二宫一片寂静,只有慈禧的寝宫储秀宫内却还透射出一派灯光。值宿的宫女、太监们都屏息凝神地坐在殿外廊庑中,熬着瞌睡,随时准备接应老佛爷的呼唤。慈禧的心腹、总管太监李莲英也在西暖阁内伺候。照例,慈禧不就寝,他是决不敢回去睡觉的。他不时地指挥着众宫女,按照慈禧的习惯,给她送去人参燕窝汤、桑椹灵芝膏等她常用的滋补药品,以及贡茶、兰汤、热手巾等,给老佛爷提神。

虽然,时分已过了三更,但慈禧还没有入睡。她正斜靠在东暖阁中的御榻之上,强打精神地审阅着各地督抚大臣的来电和中外各报章时文的摘抄。

她的脸色是阴沉的。

虽说她这次卒然回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夺取了光绪帝的权力,粉碎了维新党人们试图实现虚君立宪民主制度的变法维新运动,使她自己重新又成了君临全国、大权独揽的独裁者。进展是很顺利的,总的形势是令她感到愉快的。然而她也有着不少忧烦。执掌政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原来堆压在光绪帝肩上的许多困难和麻烦,现在都一股脑儿转移到了她的头上。她再也不像从前在颐和园时那样的清闲自在了。每日处理各种军国大事,总要劳累到深夜,三更以后才能就寝,而许多恼人的矛盾仍然无法解决。

康有为被英国军舰救走,梁启超被日本使馆救走,这两件事就令她非常气恼。英、日两国政府这样公然庇护她的主要政敌,把维新党的几十首脑人物都保护到了国外,对她的权势和威望来说,显然都是一种严重的打击、威胁和挑战。因而使她对英、日等国,充满了憎恨的情绪。

特别是从最近一段时间的情况看,除沙俄以外,世界各国的政府和民众舆论,似乎都是站在光绪和维新党人们一边的。自从她重新出来垂帘听政以后,国际舆论都十分关心光绪的安危。各国驻北京的使节,甚至联名投书给总署,要求在四十八小时内觐见皇上,以澄清皇上被害的消息。

此刻,她面前就摆着一大叠总署送来的各种外国报章的译文摘要。一个女笔帖式跪在她的御榻前,正一张一张地读给她听。

英国伦敦出版的《商务报》是这样写的:

中华之教化甚古,早前数千年已有多般制造,稼穑桑麻,无不讲究,声名文物,盛称一时。乃近来数百年,反觉不振,而西国技艺,蒸蒸日上,远驾华人之上。因泰西教化日进,一才一艺,各国朝廷都有以鼓励保护之,此所以新器新书,日出不穷,文明大开之国,无不见其有利无弊,而立为例也。往者华人骄傲,不屑学效外人。中东战败,犹不知奋。近又被德占胶州,俄取旅顺,瓜分之图,传钞各国。国势岌岌,外悔内患交迫,当道大臣,仍属鼾声如雷。惟华民不乏英明之士,见国政之失,乘时献策于皇帝。幸遇皇帝英明,施行新政,奖赏创造新物新器者,许其专利,立为永例。按中国地大物博,其人民之众,冠绝全球,若有善政为之鼓励,前程实不可限量。吾方恐其官场积习太深,毫无实心办事,终难奏效,而不谓朝廷忽起大变,英明皇帝被陷,一切新政俱反其旧,惜哉!

慈禧闭目听着,脸上毫无表情。那女笔帖式念完后,又拿起另一份香港出版的《士蔑报》来念道:

据日本某报云,风闻英使麦瑞权在北京纠合列国公使,参议中朝时局,所议者数事:一、皇太后欲揽大权而幽困皇帝,此行实与万国公法相背,各国不能承认;二、中朝此后须仿各文明国之例,凡因维新而获罪者,概不得加以死罪;三、中国维新乃不可缓之务,盖维新不独能维持远东太平之局,并可以保守中国威望,各国须迫令中国,不得阻挠维新之事……

慈禧听到这里,把眉头一皱,低声说了一句“算了!”那女笔帖式便马上停止念诵,放下了报纸。停了一会儿,慈禧又微微睁开眼睛,漫声说道:“怎么又不念了?再读一张听听呀!”那女笔帖式才又重新拿起下面一份报纸——上海出版的《字林西报》,战战兢兢地念下去:

中国皇帝未幽困以前,大小官员无不慄慄危惧。其所以危惧者,并非忧及君国,只为自己之利禄耳。因皇帝甚英明,决意励精图治,汰除劣官,更改制度,对此等官员有所不利,故不得不惶恐也。今皇上一旦被困,百官心中重物,想必一时放下。加以太后去新仍旧,百官私心自慰,不计上谕之所自来矣。昔者无识华官曾哂西国以妇人主政,今西人反唇相讥,问现在何人执政于北京?则曰:“惟母鸡乃能伏雏”,是亦可笑矣!太后以前所更变之政令为不宜,不许行之,谓皇上所为殊误,此真可惜,不知中国何以如此珍惜旧政,竟以旧政为尽善尽美而无用变通。然吾尝见豕母泥涂满身,而亦不愿沐浴,物性使然也,何足异哉!

笔帖式读到这里,只见慈禧突然睁开双眼,浑身发抖,伸出手指,颤巍巍地喝道:“住、住、住口!”吓得那笔帖式不知所措,连连叩头不已。下面伺候的宫娥内侍们,也都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正在西暖阁内假寐的李莲英,听到慈禧的怒喝之声,也连忙过来伺候。

慈禧颤巍巍地斜靠在御榻上,气得脸也黄了,眼也直了,额角上的青筋也都暴露出来了。这些西人办的报纸,真是放肆,竟敢骂她为母鸡母猪,这实在令她不能容忍。她微微挥了挥手儿,让那笔帖式起来,退了出去;又闭上眼睛,躺了片刻,才逐渐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慢慢平息了自己胸中的怒气。

现在,她的不可触犯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又一次在东、西洋列强的势力面前碰了壁,感到无能为力了。她的一生,正是在腐败无能的清廷连续遭到东、西洋各国的无数欺凌和咄咄进逼的情况下度过的。多次对外战争的惨败,在她的心灵中已经种下了根深蒂固的恐洋思想。这个执政数十年,在亿万中国臣民面前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专制女皇,无论她在外表上是多么尊严、高傲,然而从骨子里看,她在外国列强面前却是十分心虚胆怯,软弱得很的。所以,尽管英、日等国公然救走了她的政敌康有为、梁启超;公然支持她想要完全废黜的光绪皇帝;公然赞扬她最痛恨的维新党人和变法运动;现在又如此公然地在报章上揶揄她、辱骂她,使她内心充满了怨恨。但是,她思索再三,却不能不一忍再忍,找不到任何可以一泄心头之火、惩戒惩戒这些可恶的洋人的有效手段。

她挥退众内侍,微微地垂下了眼睑,努力平息着自己心头的怒火,一面端起一盏人参燕窝汤来,轻轻地呷了一口。

这时候,李莲英脚步轻轻地走到她面前,低声禀奏道:“启奏老佛爷,刚毅进宫来了。”

慈禧半睁开眼睛,缓声问道:“天这么晚了,他还跑进来干什么呀?”

李莲英一只脚跪在脚踏板上,一边躬身凑近慈禧身旁道:“听说是有要紧事儿,不得不夤夜进来启奏。”

慈禧听了,这才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带他进来吧。”

李莲英出去后很快就把刚毅带进来了。

刚毅进来后,首先把朝冠取下来,端端正正地捧在右手里,又恭恭敬敬地跪下叩头,朝慈禧行了三跪九叩的朝见大礼,才伏在御榻前左侧的黄绫拜垫上,等候太后的垂问。

慈禧微微睁开丹凤眼儿,朝着刚毅头顶上那已经完全秃顶的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望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问道:“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来找我?是不是又是为那些维新党人的事情呀?”

刚毅又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才仰起头来回道:“老佛爷圣明,正是为了那些叛逆之人,奴才才不得不深夜进宫来,惊动老佛爷的圣驾,打扰老佛爷的清睡的,还望老佛爷饶恕奴才的死罪!”

慈禧道:“我老了,反正也是睡不着的了。倒是你已年迈,仍如此操心国事,深夜不眠,足证有公忠体国之心,殊堪嘉慰。只是区区几个维新党人,又有什么难处理的呀,也值得你大臣这等操心?”

刚毅道:“这些维新党徒,人数虽不多,但如谭嗣同、康广仁等,却都是狂傲顽梗之士,悖逆得很。前日老佛爷命奴才与刑部、都察院会审该囚;审讯多次,彼等都强硬已极,而且放言无忌,拒不服罪;往往语涉老佛爷,悖逆之言,简直不堪入耳!而外国各使馆和全国舆情,又都在极力为彼等开脱。群情鼎沸,动乱已萌。昨晚已发生劫狱之事。有强人欲劫走谭嗣同,已深入要犯囚房门前,毙伤狱卒多人,凶手至今未获。听说明日英、美、日等国领事,还将集会商议,准备出面营救这些匪人。似这等情况,实属令人担忧,诚恐夜长梦多,激成他变,还望老佛爷圣衷明断。”

慈禧听了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些狂悖之徒,还留他们干什么,为什么还不杀了?”

刚毅又叩了一个头,奏道:“奴才等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按祖宗法度,临刑呼冤者,即盗贼,提牢官也应代陈堂上官,请予复审。现该犯等都是朝廷命官,知法能辩之士,态度倔强,极难伏供,狱词难具;欲不讯而诛,其如祖宗法度何?”

慈禧冷然一笑道:“我说你们这些人也真的是太迂腐了。他们既是反对祖宗法度的人,又何必同他们讲什么祖宗法度?你去对刑部的人们讲,就说是我的旨意,什么狱词供据,一概都莫须有!明早就拉出去处决算了,不得留下一个祸害!”

刚毅听了,这才连连叩头道:“奴才领旨。老佛爷圣明,奴才马上去办。”

刚毅出去后不久,暖阁内的西洋自鸣钟便敲响了四点,远处也传来了第一声鸡鸣。慈禧暗暗打了个呵欠。她已经有了睡意了。现在她的心境已经开始好转。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报复皇上维新党人和洋人们的机会。东西洋列强不是都在极力支持维新党人吗?好!她没有力量打击列强,也不敢轻易废黜和伤害光绪帝,但是她却有无限的权力,可以随意惩罚国内的任何臣民。于是,她就决心向谭嗣同等这几个重要的维新党领袖们开刀了。她把她的满腔仇恨和怨愤,都倾泻到了谭嗣同等这班已经落在她手掌中的维新党人的头上。她要用屠杀来发泄她胸中郁积的怒火。像一切嗜血的独裁者一样,她只有在屠杀中,才能感到自己的安宁。刚才的决定,就使她的内心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慰藉、快意和平静。在她的权势下,明朝将有五六名维新志士在屠刀下死亡了。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她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上权威。她的心情,也就又平静而满足了。在李莲英和众宫女内侍的服侍下,她很快就安寝了,志得意满地进入了又一个黑暗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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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刚刚传来第一声鸡鸣,谭嗣同就醒来了。

监狱的夜是黑暗的、潮湿的、寂寞而又凄凉的。

四面都是阴森森的墙壁,只有两边靠顶篷处有一个小小的通气窗,可以望见一点儿星光。即使是在美好的清晨,监狱中的空气也是霉臭而伤人的。

加上污脏的囚床上,又有不少臭虫、虱子和跳蚤,使他难以睡稳,每天都醒来得特别早。醒来后,他也只能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眼前无边的夜色出神。

这两天,他的心情是平静的。他既已作了必死的准备,他的心也就像止水一样地凝固起来了。

不知为什么,每当他深夜醒转,静静地躺在床上沉思时,他眼前就总会闪现出幼年时在宣武城南读书的情景。荒凉的南下洼,寂寞的龙泉寺,还有陶然亭、瑶台、枣林等名胜,错落其间。“万苇折霜、毁庙无瓦,偶像露坐,蔓草被径”“吟虫凄楚,动人肝脾”“白杨号风,闲杂鬼啸”的凄凉景象,依稀如在目前。他的几个亲人:母亲徐氏,二哥嗣襄和从子传简,就都埋葬在那里。

有时,他眼前又会浮现出光绪初年,山西、陕西、湖南大饥时,赤地数千里,饿殍遍野的情状。那时,他才十二三岁,跟随父亲,经河南、陕西,到甘肃去赴任,一路艰苦万状,宾客死者二人,仆从死者十余人,而千里道途,尸骨相枕,凄楚之况,令人不忍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