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5301100000017

第17章

容闳笑道:“指教什么?我也是不懂此道的。不过,你们两人都着力于刻划官场之丑恶,我看这是很对的。这次维新事业失败,六君子被害,一般人都说是败在慈禧手里。这当然也有道理。不过,仔细想来,里面也还有更深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慈禧开始也还是同意维新的。后来就是那班王公大臣,每天跑到颐和园中去哭诉,慈禧也就倒过去了。深一步看,我们这次的维新就是败在那个上自奕劻、刚毅、荣禄、徐桐等王公大臣,下至全国各州县的大大小小的贪官墨吏所组成的庞大的官僚集团手中。这是我们这个古老帝国几千年、几百年堆积起来的一个庞大的旧躯壳,打不烂,摧不毁,许多事都败在它们手里。前年梁启超、谭嗣同在长沙,是败在它们手里。现在,谭嗣同到北京,仍然还是败在它手里。慈禧不过是这种势力的一个代表,没有这个头,它们也还会生出别的头来的。每一次大的革命,虽然把它搅乱了一下,但很快地它又恢复起来了,甚至还会更加发展膨胀起来。它是我们社会最大的积弊,也是造成社会各种愚昧、黑暗现象的总根源。我们中华帝国如果要亡国的话,肯定就将亡在这伙人手上。所以,我说你们写这个问题,切中时弊。我希望早点看到你们的书问世。”

在另一边,唐才常、邓继扬、林圭、秦鼎彝等,则在围观皮锡瑞老先生从长沙寄来的挽诗。全诗共有五首,都是悼念谭嗣同的:

竟洒苌宏血,难完孟博躯。

南冠已共惜,西市更何辜。

浊世才为累,高堂泪定枯。

荣华前月事,缓步入中枢。

同归首未白,相见眼谁青,

访我来南学,看君上大廷,

枫林忽魂梦,天道有神灵,

一自沉冤后,朝朝风雨冥。

嵇康养身戮,何事说延年,

杳矣匡时略,凄其怀旧篇,

孝忠难喻俗,成败总由天,

自古如弦直,纷纷死道边。

九关屯虎豹,一夜变龙鱼,

李杜死何憾,伾文谤是虚,

焙茶嗟未试,芳草痛先除,

尚有湘人士,来披邺架书。

君非求富贵,富贵逼人来,

讵意山公启,竟成党祸胎,

曾无纨袴习,竟枉栋梁材,

沧海横流酷,人间大可哀!

这五首诗写得情真意挚,摧人肝肠。他们读着这些沉痛的诗句,缅怀自己亲爱的战友和老师,每个人都热泪盈眶,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散会后,容闳和唐才常等还有要事相商,都提前先走了。林圭、秦鼎彝和邓继扬三个青年人却还依依不舍。他们又在谭嗣同的遗像前默坐了好久。少不得他们又想起了罗英来,几个年轻朋友都为那个孤身一人远在京华的年轻战友焦虑不已。

这时候,参加公祭的人们都已经先后离去了。祭堂内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窗外的雨,还在潺潺地下着。一阵风吹进来,吹得祭堂内素幔翻飞,纸钱飘扬,把十几支残烛也吹灭了,屋子里顿时暗淡下来,显得格外凄凉。

林圭等三个人缓缓地站起身来,默默地同谭嗣同的遗容告别,每个人的眼中都落下了伤心的眼泪。

90

自鸣钟已经敲过了十点,袁世凯才醒来了。

这一向,他经常为恶梦所缠绕,时常从梦中惊醒,要到天亮前后才能入睡。

八月这次政变,他是主要的获利者之一。慈禧获得了君权,荣禄获得了相位,而袁世凯则获得了兵力。

荣禄进京后,袁世凯便被擢升为护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由一个四五品的普通练兵官,一下子成了国家的封疆大吏,而且统率北洋诸军,威镇畿辅,成为影响朝政、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后来甚至形成一种庞大的北洋军阀体系,影响中国近代政治达数十年之久。

可是,政治上的飞黄腾达和物质生活上的无限荣华,丝毫也减轻不了他内心的痛苦。特别是皇上被拘和谭嗣同被害之后,更使他时时感到心神不安。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欺君、卖友、告密、叛变、乱臣贼子等等各种刺人心灵的字眼,便执拗地纠缠在他的脑海之中,使他感到不寒而慄。他知道,皇上在维新运动最艰难最危急的时刻,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谭嗣同等在维新事业最艰难最危急的时刻,也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但是,他却把他们都出卖了。由于软弱和自私,他出卖了皇上和战友,也出卖了整个维新运动。一想到皇上被幽禁在瀛台中的凄凉情景;一想到被害的六君子倒卧在血泊中的悲惨景象;他便感到一种内心的愧疚和莫名的恐惧。这几天,他经常梦见皇上和谭嗣同。皇上总是凄伤地注视着他;而谭嗣同则总是怒目相向,经常把他从睡梦中吓醒,并且每次使他吓出满身的冷汗。

为了减轻自己良心上的痛苦,他采用了许多办法。他故意酗酒,想在沉醉中得到安睡。但是,再浓烈的美酒,也解救不了他已经发了霉的良心。醉后的梦反而更加可怕了。

他又故意到女人中去寻找安慰。他本来已有几房姨太太,当了总督大人后,权势更火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了威镇一方的霸王;天津又是个欧化之风最盛的新兴码头,佳人淑女、美妓名优、天姿国色的女子多的是;他便又续娶了两房姨太太,并且今日堂会,明日花酒,想让那纸醉金迷的生活来冲淡他精神上的重负。谁知他这样作了,也还是无济于事。即使是在弦歌之中,红绡帐内,一到人静之后,他也仍然会为许多幻念所困扰,并且无数次地被梦魔纠缠,惊呼而醒。

这天,他醒来后,像往常一样,感到心绪茫然。首先有侍仆进来服侍他穿戴衣帽。可能是由于他近来身体发胖较快吧,那仆人在给他穿袜子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几次都没有穿上去。他生气了,一脚踢去,将那仆人踢倒在地。那仆人大惊失色,爬起来,鞠了一个躬,又继续给他穿戴好,才满面羞惭地退了出去。

接着又有专门侍候盥洗的侍女,用银盆璃盏,捧了香水热汤进来,服侍他漱洗。要在往时,他刚刚起床,神清气爽,便会趁这时候,和侍女们随意调笑调笑,拧拧她们嫩红的脸蛋;摸摸她们柔嫩的乳房,或者搂住几个亲亲她们的小嘴。但今天他也兴味索然了。他漠然地让她们梳洗了一番,便挥挥手,把她们支使了出去。

然后,又有专门服侍饭食的女仆,用洁净的瓷盘,送来各种精致的早点,有牛奶、咖啡、贡米粥、银丝卷、鸡丝面,以及各种美酒佳肴等,供他饮用。他坐在卧室隔壁的小餐厅里,足足花费了一个钟头,才用完了这顿丰盛的早餐。

早餐后,又有几个侍从上来,服侍他漱口洗脸、更衣,然后他才进入他的公事房去办公,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了。他坐在公事房中,翻一翻幕僚们整理后送来的公文,看看当天的报章和北京专程送来的宫门抄,很快就又到了吃午餐的时候。午餐是丰盛的。他不是同哪位夫人、姨太太一同进餐,便是把徐菊人或另外哪位心腹幕僚找来共饮,有时则是邀请社会上某位名流巨贾或者是某国驻津的领事代办,到府中来举行家宴。这样的午餐,至少也得花上一二个小时。午餐完毕后,也就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了。然后,他得睡上一个多小时的午觉。以后就是他聚饮玩乐的时间了。

且说袁世凯悠悠荡荡地又度过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候,他刚刚睡足醒来,正坐在房内纳闷。忽听得跟班亲兵进来回报道:“赛二爷求见!”

他一听就知道是赛金花来了。自从上次与赛金花分手之后,这一向,他始终回避着这个女人。他知道,对他卑鄙的出卖和告密行径,除了荣禄和慈禧外,这个女人是最知情的。因此,这个女人便成了他心中的一块暗疾。他害怕见到她,躲避着她就像是躲避着一尊凶神。

现在,他思索了片刻,便把脸色一沉,说道:“告诉她,就说我有公务,免见!”一面吩咐下面准备轿子,约徐师爷一同到天声园去看戏。

亲兵下去后不久,轿子就准备好了。袁世凯听说赛金花已经走了,才换了便装,也不要任何排场,只带了四名亲兵,便坐上八人大轿,往紫竹院天声园大舞台去看戏。

轿子走到了一条僻静的马路上,两旁是一株株法国梧桐排成的林荫道,路灯昏暗,行人也很稀少。这时,从对面却走来了一个骑马的青年后生。

那青年拍马走到轿前,闪在路旁,大声问道:“来的是制军大人吗?”

走在大轿前面的两个亲兵喝道:“你是什么人?快回避!既然知道是制军大人的大驾,为何却来挡道?”

那青年听了,也不答活,突然把马一拍,冲上前来,掏出一支勃朗宁小手枪,对准大轿,叭、叭就是两枪。原来这青年就是罗英。他在赛金花家中养好伤后,听了赛金花的叙说,知道了袁世凯向荣禄告密出卖谭嗣同、出卖皇上、出卖维新事业的丑行后,非常气愤,便逼着赛金花前来拜访袁世凯,想在相见时,杀死这个叛贼,为谭嗣同报仇。谁知袁世凯拒不相见,使他们扑了一个空。他们听说袁世凯要到天声园去看戏,便又绕到这条僻静的马路上来等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罗英冲上前来,隔着轿帘开了三枪,拍马就走。也是袁世凯不该死,想这罗英平时眼法极准,掷石投弹,总是百发百中,在八达岭上就曾显示过弹无虚发的本领。可今日一则因他报仇心切,心情过于紧张;二来因他手臂上的创伤尚未痊好,用力时不免有些颤抖;三来又是傍晚天色昏暗,而且隔着轿帘难以看准目标,所以三枪都没有命中,只打得那轿帘上火星乱飞,飘起了一阵硝烟。四个亲兵,听见枪响,都掏出枪来,连声吆喝:“抓凶手!抓凶手!”那罗英拍着马儿,刚跑出一箭之地就被袁世凯亲兵的枪弹,打中了左边的肩头,只觉得浑身一震,顿时晕眩起来。他急忙抓紧了马鬃,伏到马鞍之上,任凭马儿驮着他向前奔去。好个汗血骥,果然不愧是一匹名副其实的千里马。它好像懂人情、通人性似的。它对罗英是十分贴心的。此刻,它知道这位年轻的伙伴又遭到了巨大的危难。为了救人,它奋力飞奔,四个亲兵,哪里追得上它的脚步。一转眼间,它就把他们远远地抛到后面去了。那四个亲兵见追赶不上,又急着要去保护制军大人,也只好撇下罗英,回头救人去了。

汗血骥就像一片无声的、飞驶的、桃色的云,托着昏迷的罗英,沿着僻静无人的马路,向前奔驰着。它穿过市区,奔向郊野,一直向无边夜色笼罩着的津西平原驰去。

罗英已经完全昏迷了。他双目紧闭,脸色是那样的苍白。他那健美的身影,现在就像一根风中的羽茅草似的,在马鞍上不停地颤抖着,摇晃着,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危险。

茫茫无边的黑夜,垂下了无边的黑色的翅膀。夜啊,你是在保护着这个受伤的年轻人,还是在为他设置新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