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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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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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长鸣了一声,驶向中国上海的日本大海轮富士丸全身震动着,喘息着,缓缓地离开了横滨港。

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中国青年,清瘦、颀长、面容俊秀,穿着一身半旧的西装,正凭倚在栏杆上,满怀心思地向正在逐渐远去的岸上凝望。他就是林圭。和当年在长沙时务学堂读书时的少年林圭比较,他现在已长高多了,气宇也更加英俊了。白皙的额角上,在沉思时,已开始出现几缕隐隐约约象征着成熟的皱纹。这几年来,他的生活是平静的,然而他的内心却经历了不断的剧烈的冲击和震荡。

湖南新政在叶德辉等守旧顽固势力的攻讦和打击下,遭到的挫折和失败,在他充满理想的年轻人的心灵上,投下了第一道阴影。

梁启超、黄遵宪等被迫离湘,《湘报》被捣毁,南学会被解散,时务学堂被改组……这一切都曾经令他非常气愤,但却并未使他感到绝望。

不久,谭嗣同应召上京,而且名列军机,参知政事,从此新诏迭颁,捷报频传,维新事业,蓬勃开展;而他自己也经谭嗣同、梁启超等人的引荐,离开了湖南,到上海译书局,参加了编译工作,读到了许多西方名著,开阔了眼界和心胸。这时,在他的心脑中,又升起了新的希望。他仍然憧憬着在他最敬爱的老师谭嗣同、梁启超等维新志士的筹划下,使愚昧、落后、腐败、积弱的祖国能够得到一次彻底的更新,出现一个虚君、立宪、民主、自由的理想社会。

然而,他的这些狂热的幻想,又一次很快破灭了。

谭嗣同的被捕和遇害,犹如晴天霹雳,骤然降落到他的头上,给他精神上带来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师生的情谊,美好的理想,一下子全都毁灭了。

噩耗刚传来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一旦消息被证实后,他完全惊呆了。有几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句话也不讲,甚至连眼泪也没有。然而他内心里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涛。

维新党人遭到了普遍的厄运。他被革职了。他的生活也濒临着完全绝望的深渊,几次差点走上了自杀的道路。幸好这时候,日本人平山周带着康有为、梁启超的手札,从日本来到上海,找到了他,才又一次把他从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中拯救出来。

接着,他就随平山周一道,到了日本横滨,进入了康、梁和孙中山等合办的大同学校。在这里,他的思想再一次经历了激烈的斗争。孙中山、陈少白等关于革命排满、驱逐鞑虏、建立民国的呼号和康有为、梁启超等关于忠君保皇、君主立宪的主张,都在这个青年人的头脑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梁启超是他的老师。生活上的依存和师生的情谊,使他从感情上倾向于康梁。然而,孙中山的革命理论,对他这样一个刚刚经受了巨大挫折的热血青年来说,却更加具有吸引力,也更符合他的口味。现在,当他正在离开日本,奔向祖国的时候,他心情激动,又沉浸在这种矛盾的沉思之中了。

这时候,一个躯材伟岸,神情沉毅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日本和服,正轻轻地向他身旁走来。这人就是唐才常。他和林圭这次在日本同住了几个月,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陈少白等以及日本自由党、改进党人士犬养毅、南万里、白浪滔天等在一起,经过多次辩论和协商,最后决定由他们二人回国去联合维新志士,自立国会,组织南方会党,武装起义,推翻清朝的封建官僚专制政体,建立日本式的君主立宪国家。据康有为称,海外侨胞都很希望看到祖国的维新,纷纷捐款,支持维新党人的义举。新加坡华侨巨贾邱菽园已答应捐洋五六万元,支援维新党人购买枪支武器,实行武装起义。只等唐才常、林圭等回国后,把长江一带的数十万青红帮和哥老会的会众秘密组织起来,建立了指挥武装起义的秘密机构,以上款项就可以源源寄到。

此刻,唐才常已经在二等客舱内看好了房间,放好了小件行包,才到甲板上来找林圭。他走到林圭身后,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叫了一声:“悟庵!”

林圭听到喊声,好像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似的,回过头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含着两滴泪水,一看到唐才常,那两颗泪水便滚落下来了。他望着唐才常,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尘师!”

唐才常望了望正在逐渐远去的、高楼林立的、现代化的横滨港,微微点头道:“我知道,此刻你的心情,一定是很激动的。我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平静。”

林圭道:“尘师,请您说说,我们中国,论人文条件和自然条件,哪一点不如日本?可是这些年来,日本的维新运动取得了节节胜利,一个改革接着一个改革,民权日益伸长,工商日益发展,经济日益繁荣,国家日益富强;而我们中国却越来越愚昧,腐朽,反动,倒退,这是什么原故?在日本的时候,我天天思念故国;今天,踏上了归途,我心里反倒感到痛苦、空虚和惆怅了。”

唐才常点点头,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种心情!”对照日本的情形,我国的现状实在是太令人痛心了。前天,我听孙逸仙讲,自从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动力机厂已经增加了六倍,纺织业的产量增加了三四倍,铁路增加了二三倍,航运量增加了六倍。去年,日本又创建了第一座国营钢铁厂——八幡制铁所,有了钢铁、机器,今后他们工业、农业、交道业的发展就会更快了。看看日本,再看看我们中国,怎不令人感到焦虑?不过,日本的维新,也是用鲜血换来的。原来我在国内,只听到报刊宣传,以为他们的政事进展得很顺利,没有受什么挫折,可是,这次到了日本,实地一看,才知道他们的争斗也是很激烈的。从明治四年废藩以后到明治七年,日本全国就爆发了八十九次武装起义,才促使板垣退助等提出“设立民选议院”的建议。明治十五年植木枝盛又起草了《东洋大日本国国宪》,指出:“日本人民的建立日本国,其目的,是为了制定法律,以保障人民的自由权利”,“提出主权在民的主张。明治十七年又发生了加波山事件和秩父事件、群马事件、名古屋事件等,许多自由党志士如富松正安、富田勘兵卫等被判死刑。正如他们有一首歌唱的:‘忆昔日美国的独立革命,也是人民起义;不流血,自由的基础是建立不起来的。’现在我才知道,他们的自由民权和社会进步也是用鲜血换来的啊!”

林圭认真地倾听着唐才常的议论,默默地点着头。等唐才常说完了,他才激动地说道:“是的,还是七先生说得对,各国变法,未有不流血而成功的。七先生已经为祖国的维新事业献出了鲜血。我们也一定要继承先生的遗志前仆后继,只要能革新国家的弊政,建立自由民权的新中华,就是洒尽一腔热血,我也甘心!”一提起他最亲爱的老师,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眸中就溢满了痛苦的悲哀的泪水。

巨大的海轮在茫茫无边的、微微凸起的蔚蓝色的大海上平稳地滑行着。除了从机舱内传来均匀的单调的隆隆声外,整个宇宙就像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丝儿声响。

他们正在低声地交谈着,突然,从后舱传来了一阵吆喝。几个日本船员,抓住一个中国男孩,从一等舱那边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地打骂。那男孩只有十一二岁的光景,苍白的小脸,尖尖的下巴,一双大大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悲哀、绝望与反抗的可怕的神情。他的衣裳破旧,上衣被扯开了,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脯。他的腿也是很瘦小的,赤脚上穿着一双破得已经露出脚丫的日本式旧套鞋。两个穿着洁白的日本海员制服的船员,一个抓着这男孩的胳膊,一个揪住他的耳朵,押着他往前舱走去,一边走,一边骂,还一边打他的耳光。那男孩却只是仰着头,咬着牙,默默地忍受着。他那悲痛的绝望的神情,也正在逐渐地转变为愤怒和倔强。

林圭看着这情景,再也忍耐不住了。当那两个船员抓住那小孩,正要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突然转过面来,挺起身子,用日语对那两名船员说道:“请你们住手!”

两个船员望了林圭一眼,也不答理,继续推着那男孩往前舱走去。

林圭又吆喝了一声:“请你们住手!”

那两个船员才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疑惑不解地望着林圭。

林圭道:“你们为什么打他?”

那个胖胖的满脸油光的船员答道;“他偷东西!中国苦力的穷小崽子却跑到一等舱来了,还偷东西,不该打吗?”

林圭咬了咬牙关,转向那男孩,忿怒地问道;“你,为什么丢我们中国人的脸!”

那男孩低下了头,却不答话。

林圭又用中国话低声地、然而更加忿怒地问道:“你在这样的国际大客舱上,偷东西,不怕丢中国人的丑吗?”

这时,那男孩才抬起头来,望着林圭,眼睛里又充满了悲哀和绝望的神情,涮涮地流着眼泪,说道:“我,我的爸爸病了,想吃、想吃苹果。我不该……”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就像泉涌似的哗哗地流下来。

林圭咬了咬牙关。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原来这样!”便回过头去,用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直视着那两个船员,平静而又坚定地说道:“请你们把他放了。”

那两个船员还在惊疑不解,林圭又提高嗓音喝道:“请你们把他放了!”

另一个蜡黄脸皮,蓄着东洋式仁丹胡子的船员扬着脑袋问道:“为什么要放他?这是我们船上的规矩,劝你少管闲事好不好?”

林圭道:“我问你,他拿了几个苹果?”

那胖得像猪样的船员指着男孩的口袋道:“两个。你看,还装在他的衣袋里。”

林圭道:“那好办。现在我马上替他赔偿一斤苹果的钱给你,行不行?请你马上把他放了!”

蜡黄脸还是不依,把林圭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道:“不行,不行。对于小偷,我们海船是有规定的,非罚他示众不可,哪能这样便宜了他。”

林圭还想分辩,唐才常已经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用一口流利的日语,对那两个船员道:“这位先生说得对,你们应该放了这孩子。对偷盗犯是应该严厉的。但是,这孩子年纪还很小,还不到应负法律责任的年龄。再说,你们已经听他说了,他的父亲病重,想吃点水果,这可是救命的事啊!难道不应该原谅他吗?苹果钱由我来出,请你们放了他,不要担心,如果船长木野先生追问,我可以亲自去找他说明的。”说完,他便取出了一叠日本纸币交给两个船员,作为对苹果的赔款。

那两个船员,见唐才常脸如银盆,目似朗星,身材魁伟,气宇轩昂,一口京都口音的日语又说得如此流利,以为是位大人物,加上又看到唐才常给的钱不少,油水捞到了,外快有了,才改变颜色,放了那男孩,接过钱钞,扬长而去。

这里,唐才常、林圭细问那男孩的情形,才知道那男孩名叫陆阿勇。阿勇的父亲陆阿西,原是上海郊区农村的一名长工,因与他母亲林秀英相爱,受到东家的斥逐,双双逃到上海,后来又逃到日本,在大阪天满纺织厂作工。明治二十七年,因秀英遭到日本监工的凌辱,引起罢工事件,厂主与监工蓄意报复,以秀英身患霍乱,防止传染为名,将她放在铁板上活活烧死。又将陆阿四赶出了工厂。陆阿四失业后,衣食无着,忧伤成疾,只好带了阿勇逃回中国。幸有几位侨胞相助,借给路费,他们父子俩才买了两张五等统舱船票。上船后,陆阿四晕船不适,病情加重,想吃一口水果。阿勇同情老父,又无力购买水果,适才偶然从头等舱的洋人住房门前经过发现洋人房中有不少水果,便起了心意,趁房中无人,进去摸了两只苹果,正想拿走,不料竟被船员发现,当场抓住,受到这场打骂和凌辱。听了男孩的诉说,唐才常、林圭都很感动和气愤,连忙带了阿勇到五等统舱中去探望陆阿四,又给了他父子一些银两,作生活医疗之用。

他们回到二等舱房来时,天已快断黑了。现代化的大海轮上,华灯齐放,乐声悠扬。二三楼甲板上的东西洋旅客们正在举行舞会,从那里时时传来各国洋人们的欢歌和笑语。海轮上的夜是欢乐的。然而,唐才常、林圭想起祖国的命运和今后的前途,想起刚才的所见和陆阿四父子的遭遇,心中却像这茫茫大海上的如磐夜色,一样的空虚,一样的寂寥,一样的黑暗,也一样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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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莼园的自立国会成立大会,刚刚结束,唐才常、林圭、秦鼎彝、蔡锷等就赶回到东文学社来了。

这是上海日租界附近一个僻静里弄中的一座小小楼房。门口挂着“东文学社”的牌额,还贴着一张用中日文书写的简单告白:本社经营下列业务:一、教授日语,二、出售东洋书籍,代订日文书报;三,为研究东洋文化学术之学者提供资料。楼下一道长长的横柜台,为业务接洽之处。楼上即为唐才常、林圭等人的卧室。想这上海本是十里洋场,商战之地。世界各国的洋行买办,全国各地的豪商巨贾,全都汇聚到这里,嗡嗡嘤嘤,争财夺利,进行着一种无声的、激烈的、血腥的战斗。潜心学术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至于热心研究东洋学术的人那就更少了。所以这东文学社经常是门庭冷落,门可罗雀;而小楼之上,也就更加清静,俨如世外桃源一般。唐才常等筹办这个东文学社,本来就是作掩护用的,楼下营业越清静越好。他们便在这楼上接待孙文一派的革命党人,康梁一派的维新志士和长江一带的会党首领,日日夜夜筹划着如何挽救维新败局,改造中国,为他们共同的亲人和师友谭嗣同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