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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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净宫之后,一切欢乐歌舞都停息了。颐和园中一片沉寂,万籁无声。这是一天中慈禧最可怕的痛苦的时刻。白天,她是生活在无限崇敬和无限荣华之中的。从皇上和王公大臣以至各级官吏太监奴婢等,无不都在她的面前极力表现出一种恭顺、谦卑、讨好的神情。她的权力几乎是无限的。她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身边每一个人的命运。她的享乐也几乎是无限的,衣、食、声、色、金、银、珍宝,凡是她想要享受的东西,人们总是千方百计地给她弄来供奉。然而,她的忧虑、烦恼和痛苦也几乎是无限的。她的权势越大,享乐越多,她内心的怀疑与恐惧也越深重。她几乎怀疑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怀疑他们都想要谋害她,夺走她的权势。她十分害怕失势,害怕死亡,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白天,这种怀疑和恐惧被无数的阿谀之词和丝竹之声淹没了、冲淡了,还比较好过一些。夜晚,人静之后,痛苦就降临了。她躺在杏黄锦褥上,微闭着双眼,久久地不能入睡,一种孤独感笼罩着她。她越是感到死亡的临近,便越是痛恨这世界上的一切。她恨洋人,恨康有为,恨皇上,也恨那些无用的守旧大臣,对一切都不满意。她不知道应该把这份江山交给谁才好,对前途感到十分渺茫。她正在苦闷地思索着,突然,眼前现出了一串鬼魂的幻影,开始是前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先帝顾命大臣肃顺的鬼影,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向她走来;接着又是慈安皇太后的鬼影,披着头发,满面怒容,站在床前向她凝望;最后,又走来了寇连材和颐乐殿主管太监崔得贵的鬼影,满身是血,伸着手向她索命,吓得她毛骨竦然,陡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侧耳听时,只听见从万寿山那边,正传来一阵鸱鸮的哀鸣,更增添了她无限的恐怖与凄凉!

她挣扎着爬起身来。这时,早惊动了在帏幕外守候的宫女太监们,他们急忙进来伺候。她心情凄闷,也不言语,先让宫女们送上面巾,给她揩干了脸上和身上的汗水;又让她们捧上香茶来漱了口,饮了一小盏延年益寿的桑椹膏,才缓缓地爬下床来,让两个年轻宫女搀扶着,到隔壁佛堂中去礼佛。

礼拜神佛是她每天必做的一项重要功课。她是个多神主义者。她这个专用佛堂已经摆设了几十年了,里面供有玉皇大帝、关圣帝君、如来佛、弥勒佛、文殊、普贤、观世音菩萨等各种佛像,甚至还有一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像。有的神像是黄金铸造的,有的神像是美玉雕塑的,配上华盖缨络、莲花宝座,绣幕珠帘,香烛供奉,更显得法相庄严,气象氲氤。这个小小的佛堂,就是她精神上的避风港。每天早晚她都要亲自到这里来焚香礼拜,寻找心灵上的慰藉。

现在她满怀着绝望的痛苦的心情,刚从恶梦中醒来,心中充满着恐怖之感,默默地来到了佛堂。佛堂里的长明灯是日夜燃着的。宫女们都懂得她的心意和习惯,知道她又要拜佛了,便去点燃了信香,焚化了黄表,又搀扶着她在诸神像前拜了一拜。慈禧跪在黄绫拜垫上,仰望着诸神的法相,突然感到心中一震,急忙闭上眼睛,默诵起佛号来。

慈禧正俯身跪坐在拜垫上,闭目默诵经咒,突然听见宫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她连忙挺起身来,问是什么事。早有主管太监出去观看,一会儿,回来跪禀道:“荣中堂深夜来京,有紧急情事,要叩见老佛爷。”

慈禧听了,不禁心头一惊,暗暗纳闷。她心中暗想:如此深更半夜,如非紧密军情,荣禄一定不会连夜亲自进京来闯园求见的。莫非是英、俄军舰真的已在大沽口外打起来了么?于是她急忙起身,步入正堂,派人传呼,宣荣禄进见。

荣禄神色紧张,慌慌忙忙进来,行过大礼后,便请太后屏退左右侍从,然后膝行几步靠近太后身前奏道:“启禀老佛爷,因皇上重用康有为、谭嗣同等乱人,勾结袁世凯,妄图兴兵作乱,围攻颐和园,劫持老佛爷圣骂,并欲杀尽王公大臣,尽变祖宗成法,我大清江山,已危在旦夕,还望老佛爷早作主张,重新训政,除乱定国,挽救危局才好!”

慈禧听了,又惊又疑,忙问:“哪有这等事情?”

荣禄道:“此事乃袁世凯亲口对我所讲,千真万确,决不有误。另有袁世凯记诵抄录的皇上衣带密诏为证,请老佛爷观看。如还不信,请将袁世凯传来,一问便知。只是今日情势,已极危险,万不可迟延,迟则误事,还望老佛爷早作决断!”接着又把谭嗣同夜访法华寺,策动袁世凯之事,详细叙说了一番。

慈禧见他叙说真切,又看了衣带诏抄件,确系皇上口气,怎不相信,顿时气急败坏,便要宫女传呼李莲英,立即准备摆驾回宫。李莲英被从床上喊起来,领了懿旨,急忙准备车驾去了。这里,慈禧又同荣禄仔细商量了行动步骤,要荣禄立即赶回天津去,调董福祥军队入京弹压,等把天津的事情安顿妥当后,便立即入京来办事,辅弼训政;又命荣禄传旨步兵统领崇礼,立即派兵捉拿康有为等,不得有误。

荣禄领了太后懿旨,因事情紧急,也不停留,连夜离开颐和园,部署调兵和捉拿康有为之事去了。

此时,天已破晓,慈禧盛怒未消,梳妆饮膳后,立即命驾回宫,带领禁卫亲兵,全副銮驾,往紫禁城而来。这时候,她的决心已经下定了,要用仇人的鲜血,来洗雪她胸中郁积已久的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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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第一阵雷声,就把光绪帝惊醒了。自从他派杨锐送出衣带诏以来,他的心绪一直是疑虑不宁的。他哪里知道,书生误事,杨锐出宫后,稍一懈怠,就耽误了两三天的时间。康有为、梁启超、容闳等找英、美、日使馆交涉,又都因为大使外出,未获结果;而谭嗣同夜访袁世凯,说他起事,反遭到了袁世凯的叛卖。对这些紧张的活动和严重的挫折,他都闷在鼓里,毫不知情。八尺宫墙,就像监狱的栅栏一样,把他和外界完全隔绝了。情况不明,更增加了他心中的焦虑和恐惧。

前天,他听到心腹太监的回报,说是董福祥的军队,已经大批地开进了北门,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他知道,董福祥的军队是荣禄任西安将军时,收编的甘肃土匪,是荣禄的心腹军队,突然开进京师,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昨天,他在宫中接见日本前首相伊藤侯爵时,李莲英又在一旁监视,寸步不离左右,使他和伊藤都感到十分拘谨,只能互相客套一番了事,什么话都不能畅谈。他知道,这些都是太后的安排。因而更加使他感到了无限的忧虑。

昨日午后,他曾派出心腹太监,三次去找谭嗣同、杨锐、林旭等来宫议事,可是三次都未找到,而且宫门警卫森严,盘查得紧,如有大变之状,更令他心神不宁,胆战心惊。

夜晚,他在景仁宫中歇宿,与珍妃谈起近日情况,满怀焦虑,彻夜不能入睡。他想到,满朝文武,竟无一个可以托以心腹,倚为栋梁之人,心中十分凄怆。如果恭亲王、左宗棠不死,也不致出现这样的局面了。他们威望隆重,是不会让荣禄横行的。老佛爷也会尊重他们的意志的。他十分怀念翁师傅,也不知道近来翁师傅在南方家乡境况怎样?如果师傅还在身旁,在这风云变幻的关键时刻,也就有个人可以咨询咨询,出点主意了。刘坤一、张之洞是封疆大吏中比较倾向维新且又不太偏向太后的两员重臣,但是他们都远在南方,身肩重任,抽不脱身,无法调他们来辅弼。最后,他想起了吴大澄。甲午战事起时,他主动请缨,出关御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失悔自己不应该听了刚毅的参劾和太后的旨意,将这个爱国将领贬斥回乡。他觉得,甲午之败,原因很多,是不应该把战争失利的罪责,全都推到吴大澄这样的人身上的。今天,国家又有了危难,遇到了奸佞篡权的危难。然而,有谁再像吴大澄那样拍案而起,慷慨激昂,主动请缨来保卫他,保卫新政,保卫国家之命运呢?

他知道,谭嗣同正在尽力奔走,拼死营救危局,做着最后的努力,力求作中流之砥柱,挽狂澜于既倒。半月来,他同谭嗣同朝夕相处,经常议事,对谭嗣同为国家民族、黎民百姓求生存、谋幸福的忠忱壮志,满腔热情,是深深了解的。然而。他知道时机已过,大势已去,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谭嗣同去年不害那场大病,去冬今春,接到他的第一次诏命时,马上来京,提出他的良谋,早日抓好一支武装,那就好了。可惜的是他来晚了。荣禄已经更早地掌握了北洋三军,棋先一着,便使输赢成了定局了。他猜想,谭嗣同一定是在争取袁世凯。不过,他知道这一着棋成功的希望也是很小的。前天接见袁世凯时,他已经觉察到这人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缺乏诚意。他虽然从来没有出过皇城,但是对京津一带的形势也还了解。他懂得,在袁世凯的小站新军和皇城之间,驻扎有荣禄的亲兵,聂士成、董福祥的新军,还有京畿的八旗官兵、神机营、鸟枪营等各种羽林军,总计不下十万人马,重重哨卡,星罗棋布,袁世凯只有五千人,如非特别刚烈英雄之人,是决不会冒如此巨大之风险,出生入死前来勤王的。荣禄的军队既已进京,如果袁世凯的兵不能来,那末,这就说明他已经落入荣禄的掌握之中了。他思来想去,简直找不到一条出路。

在又一阵郁闷的雷声中,他已经起了床。这时,突然有本宫太监前来禀报道:“老佛爷回宫来了,请皇上快去接驾!”

光绪帝听说慈禧清晨回宫,知道必有变故,就像五雷轰顶一般,吓得浑身颤抖。他急急忙忙穿好了朝服,早有执事太监摆好了车驾,扶他登舆前去接驾。

慈禧怒气冲冲,回到紫禁城中,在乾清宫前下了凤辇,登上御座。光绪帝一进殿门她就戟指骂道:“汝以旁枝侧出,是我授以大统,才能登上这宝座。自你四岁入宫以来,抚育教诲,又耗去我多少心力?试问我有何事负你?为何竟欲囚我于颐和园中?如此忘恩负义,真禽兽不如!”

光绪帝听了这些训斥,吓得战战兢兢,汗流浃背,急忙跪伏在地,颤声答道:“孩儿不敢,绝无此事!”

这时,庆亲王奕劻,礼亲王世铎以及首辅大臣刚毅、王文韶、廖寿恒等也都闻讯赶来了。奕劻、世铎哑口无言,王文韶、廖寿恒两个老臣,连忙跪下,为皇上求情道:“皇上受太后抚育深恩,至仁至孝,决不出此!”

慈禧怒睁双眼,呵道:“他与妖人康有为等日夜勾结,信他邪说,哪里还知有人伦纲纪?”吓得两个老臣,也不敢再讲。她又转向光绪,怒问道:“天下者,祖宗之天,你何敢任意妄为?文武诸臣,也都是我多年培选,辅佐于你,你何敢任意不用?这几年,我不管你,你竟敢听信叛逆之人的蛊惑,变乱典型,妄想谋害于我,是何道理?康有为能胜过我选之人么?康有为之法,能胜过祖宗之法么?你何以如此糊涂昏聩!”

光绪帝只是流泪,叩头不语。

慈禧又回顾诸大臣道:“皇帝无知,尔等为何不力谏?以为我真不管他,听他亡国败家么?我虽人在颐和园中,而心却时时在朝中也。今春,奕劻再三回说,皇上既肯励精图治,劝我多省省心,让他去办。我因想到,外臣不知其详,或者反以我为把持,掣他之肘,不许他放手办事。因此,近半年来,我有意不管,让他去闹。今日终知他不行了。他是我拥立者,若让他胡行,误国亡国,罪将在我,我能不问?尔等大臣,也不力诤。这就是尔等之罪了!”

刚毅跪在龙案左前拜垫上,仰头回奏道:“臣等屡次苦谏,都遭到皇上谴斥,实在无奈!”

慈禧瞥了他一眼,没有答理,又怒问皇上道:“变乱祖宗法度,臣下犯者,当治何罪?我问你,是祖宗重还是康有为重?你背祖宗之制而行康有为之法,该当何罪?”

光绪汗流满面,战战兢兢答道:“只怪孩儿自己糊涂。因甲午以来,东西洋列强逼迫太紧,儿欲保存国脉,中兴祖业,乃不得已而试行维新,以图富强,并不敢听信康有为之乱言也。”

慈禧听了,愤怒地拍着御案,厉声喝道:“康有为禀性叛逆,图谋于我,你果真不知?还敢为他回护?”

光绪听了,低头战慄,不知如何答对。

慈禧挥动案边竹板,继续厉声问道:“你知道吗?”

光绪吓得面容失色,不敢辩护,只得叩头答道:“知道。”

慈禧道:“你既知道,为何不将他正法,反倒将他放走?”

光绪帝道:“孩儿并未将他放走。”

慈禧怒声道。“好!就算你未放走他。那末,今日将如何处置?”

光绪帝踌躇了一会儿,仰头答道:“拿杀!”

慈禧怒目点了点头,并要光绪马上下诏,着步兵统领崇礼立即派出缇骑,捉拿康有为归案正法;同时,又指派了二十名亲信太监,护送光绪帝往瀛台幽禁。

原来这瀛台,乃是清代皇宫西苑南海中的一片楼台。因它四面环水,有如莲瀛,所以名叫瀛台;为明、清两代帝王后妃游宴之所。慈禧见它位于海子中央,只有一面吊桥与陆地相通,防卫方便,便把光绪帝幽禁在这里。

这瀛台也有不少宫殿,穿过一座木吊桥,爬上数十级平阶,进入仁曜门,门南即为翔鸾阁,东西共九间,左右延楼回抱,又各十九间。阁上向南的窗槛上,嵌有大理石两方,圆如明月,硕大光明,传为稀世之宝。阁后东有祥辉楼,西有瑞曜楼,都是空着的,并未住人。再南边就是涵元门。门内东边为庆云殿,西边为景星殿,正中为涵元殿也就是瀛台正殿了。殿前左右各有一井,也有井亭遮护。殿后有一些花木,与波光水影相掩映,虽然景象佳丽,只是隔离宫廷,因此凄凉得很。从现在起,光绪就将在这里度过一种长期监禁、有如囚徒般的苦闷生涯。以了却他那痛苦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