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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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看那纸色犹新,显然是新写了才贴上去不久的。红焰看了暗暗点头,还想再看一遍,把它背下来。严柳却怕惹是非,拖了她就走。二人上了马,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曲阜城。看那城廓,箭楼巍峨,雉堞整齐,俨然是冀北山东一带最完整的一座城池。城内市井,也很整饬。他俩牵着马,进了城关,刚找了个骡马店住下,吃点饮食,为牲口喂了点草料,就听得大街上传来一片喝道之声。他俩走出店门来观看,听到街坊上群众都在议论说:“抚台大人陪洋大人祭孔来了!”他们站在街旁人群中向东观望,只见净街之后,首先来了两队兵弁,手持洋枪,五步一岗,站在大街两边和各条巷口肃立警卫。然后卤簿仪仗才缓缓过来。首先是四面“回避”“肃静”虎头牌,接着是一面大清国黄龙旗、一面德意志帝国黑白红三色旗,后面又是八面青旗,两把杏黄伞,还有青扇、兽剑、金黄棍、皮槊、旗枪等。抚院卤簿过后,又是衍圣公府仪仗和古乐队等。然后才是一标精选的亲兵,穿着一色的西式军装,持着一色的新式洋枪,脚穿皮靴,腰佩短剑,威风凛凛,鹅步而来。亲兵过后,便是三乘大轿,坐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德国驻青岛领事官威廉士、当代圣裔衍圣公孔宪成等三人,各用八名轿夫抬着,前呼后拥,往大成殿缓缓行去。

街上的民众,等大队人夫轿马过去之后,也都推着挤着,熙熙攘攘跟着队伍到大成殿去看热闹。

严柳、红焰心中鄙恨袁世凯,懒得去看他,便回到店房里去洗脚谈话。

吃过午饭,他俩正准备歇晌。忽听得大街上又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店门外人群挤挤,议论纷纷,都说:“捉住了刺客!”“捉住了刺客!”

红焰心头纳闷,便喊了那个老板娘来打听。

老板娘是个三十四五岁的中年妇女,穿着一身扎花衫裤,耳轮上垂着银环,头上梳着鬏髻,鬏髻上还插着几朵火红的石榴花,看样子是个伶俐、乖巧、嘴尖舌快很健谈的角色。她见红焰主动找她打听,便摇着芭蕉扇儿,一五一十地数开了:“哎哟,我的个小姑奶奶!咱们这曲阜县城,自古以来乃是圣人之乡,礼义之邦,哪里见过这样犯上作乱的事儿啰!听说如今京城里可是大乱了,五十万义和拳大闹京师,大火烧了九天九夜,杀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名二毛子、三毛子,还要杀一龙二虎头,还要杀到皇帝老儿头上去了!您看这可不是反了?只有咱们这曲阜城才是真正的圣人之乡、礼义之邦,夫子保佑,黄巢杀人八百万,宋江大闹山东,元鞑子闹中原,李闯王从北京打下来,长毛从南京打上去,兵荒马乱的,可谁都不敢跑到咱们曲阜城这儿来胡闹哩。”

红焰听她唠叨了半天,还扯不上正题,只好打断她的话头道:“你说了半天,扯那些干什么?我只问你,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老板娘笑道:“我的个好姑奶奶也,你莫性急嘛,听我给你细讲。想我们这曲阜县城乃是圣人之乡、礼义之邦。啊,对了,莫啰嗦这个了。您不是问出了什么事儿吗?是这样的,今天是黄道吉日,有咱们山东抚院中丞大人袁大帅陪了德国洋大人来咱曲阜城祭圣。咱们这袁大人虽说是行伍出身,百样都好,就只杀人杀多了一点儿,可人家也懂得尊圣重道哩,每回来祭圣,离大殿、圣祠、圣林、圣墓还老远的,就硬要下轿步行,毕恭毕敬的,可虔诚啦。再说,那些洋人也懂得尊重先师。这就更难得了。这些年来,每年都有不少洋人,什么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还有东洋日本人,都要来朝圣。您说说,这还不是圣人的威灵?”

红焰听得不耐烦了,扭身想走,那老板娘连忙一把拉住,说道:“到底是年轻人,性子急。好啦,长话短说,我就简单点讲吧。今日本是抚台大人陪洋人前来祭孔,谁知竟有一名无法无天,犯上作乱的强人,窜进大成宝殿,向三位老爷开了三枪。幸亏夫子圣灵保佑,一枪打在石柱上,一枪打在供桌上,一枪打在大帅脚边的方砖地上,都打偏了。那个刺客也被当场抓住了。你道是什么样人,原来还是个二十岁刚出头、乳毛未干的小伙子哩!年纪轻轻的,就干这等犯上之事,您看作孽不作孽?不过,听说这强人也不是本地人,是外路来的过客。咱想,这就对了。像咱们这样的圣人之乡、礼义之邦,又哪会出这样的犯上作乱的强人?”

红焰怕她嘴碎,又扯开了,忙问:“那刺客现在哪里?”

老板娘放下芭蕉扇,又捧了一把白铜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了两袋水烟,才答话道:“袁中丞说了,曲阜是圣地,不能让血光玷污,要把刺客带到省城去,审明了再杀头示众。如今已把那小鬼头钉入囚车,准备用枪兵押解,送往省城,明天清早就要上路了。此地离济南三百六十里,最快也得要三四天才能赶到省城哩。”

红焰怕她又唠叨下去,幸好这时前面店铺里有人喊老板娘说话,这女人才放下水烟袋,摇着扇儿,颠着脚儿,摇摇摆摆地往前头去了。

红焰回到房中,与严柳讲起刺客之事,担心地道:“这刺客该不是咱们在齐河县见过的那位火性少年张玉龙吧?”

严柳道:“不会的。人家不是到济南投亲去了吗?咋会又跑到这儿来哩?”

红焰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不是那少年,又会是谁呢?不过,管他是谁,这孩子也不简单,咱们还是要设法救他一命才好。”

严柳说:“人家亲兵如云,洋枪如林,我们只有两个空人,怎能救得他的性命?”

红焰却不理会,只是一心要去救人,愁思得晚饭也没有心思吃用。严柳无奈,只好帮她出了个主意,又打听好了押解犯人的兵弁们必经的路线,便决定第二天赶到半路上去救那少年一命。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有太亮,曲阜县派出的四名捕快,由一名巡检带领,押着装载那少年刺客的囚车上路了。囚车由一匹骡马拉着,四名捕快都骑马挎枪,在囚车前后警卫。那巡检也骑着快马,一路同行。有时他骑累了,就把马缰绳吊在车辕上,爬到马车上去,坐在车夫身旁打盹。

他们一路趱行,看看到了午正时刻,来到了一座长长的石坂坡前。

这时,正是秋老虎天气,一轮炎日当空,烤得那石坂路也滚烫滚烫的,好像都在冒烟。山道旁的刺枣树和山茅草也都被晒得蔫乎乎的,垂下了枝叶。

上了山坡,几匹马的毛片都汗湿透了。几个捕快也都汗流浃背,热得直嚷喘不过气来。他们见石坂道边有一丛枣林,枣林下坐着两个年轻男女,都是庄稼人打扮,正在歇晌。

那男的坐在一把大镢头上,打着赤脚,浑身都是汗水,身后还有一片新挖出的山土,显然是个开山种土的庄稼汉。

那女的也是村姑装束,生得十分俊秀,像是刚刚挑了茶水饭篮,给这男子送上山来打尖儿的。她一边看着男子吃馍;一边还心疼地为那男子打扇儿。小两口显得特别亲密。

几名捕快又热又渴,见了那一桶凉茶,一个个口里都馋出了清水,纷纷下马,要到枣林下去歇息。那巡检吆喝了几声,到底阻止不住。他望望两个庄稼人,模样儿倒也端正,不像是歹人模样;加上他自己也热得难受,便也爬下马车来,跑到枣林下来歇息。

马车夫见众官兵都歇息去了,他也下了车,解下那两匹辕马,系在枣林树上,让它们啃一啃青草,蹓一蹓腿;只把那个囚笼中的刺客,丢在石山道上尽他去苦晒。

一个红眼圈的猴脸捕快,渴得不行,也不讲客气,走到凉茶桶旁边,拿起桶梁上挂着的那把小浇筒儿,舀了一筒凉茶,仰脖就喝,却被那农家女子跳起来一把夺过去了。

那女子娇嗔道:“你这位军爷也真不讲理,怎么拿起人家茶水就喝,连个招呼儿也不打,这茶水也须是有主儿的呀?”

其他几名捕快也都口渴得很。

他们有的唇干舌燥,两眼都直盯着姑娘手中那把浇筒,围过来,只想讨口水喝;有的见这农家少妇生得俊俏,花朵儿一般,娇艳有趣,也都围拢来,想凑个热闹儿。他们越是往那女子身边挤,那女子越是生气地往一边躲,并把那浇筒藏在身后,捏得紧紧的,不让他们夺去,逗得那伙军汉,就像一窠蜜蜂儿似的,团团围住那年轻女子,在她身旁打转转,有的劝说,有的求情,有的竟动手动脚,都伸出手来抢那浇筒,嘁嘁喳喳闹个不休。最后还是那个青年农夫看不过意了,才站起身来,夺过女子手中的浇筒,递给那猴脸捕快,一边赔笑道:“军爷们请喝,要是茶水不够,咱村里还有。她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事,军爷们休要责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出门人谁个又是背着茶桶饭甑走的呢?”

众捕快笑道:“还是这位大哥知理,说得痛快。要都像这位小弟妹儿,咱们这些当差的,常常出门在外,早就都渴死饿死喽。”

猴脸捕快干得喉头冒烟,也不多言,舀了一筒凉茶,仰起细瘦的脖子,咕咙咕咙,一口气就喝得干干净净。他还想再喝,早被另一名捕快把浇筒夺走了。一会儿,四名捕快还有那名马车夫,一人一筒,很快就喝干了大半桶茶水。青年农夫站起身来,看了看茶桶,对那巡检笑道:“那位长官,不过来也喝杯凉茶解解口渴?”

那巡检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板着面孔,望着这两个陌生男女,没有做声。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捕快竟一个个地倒在地上睡着了。那巡检心中怀疑,口中骂骂咧唰地提了匣子枪,跑过来喊叫,催那些捕快赶快上马赶路,可是他喊了几声,谁也不应。那些捕快都昏昏沉沉,就像睡死了一般。

这时,只见那农家少妇霍地站起身来,从衣襟内掏出一把勃朗宁小手枪,对着那巡检啪啪就是几枪,打得那巡检仰面朝天,脚手痉挛了一阵,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一命呜呼了。

青年农夫见已经得手,连忙掏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万能钥匙,跳上马车去,打开了囚笼,救出了那名少年刺客,将那少年扶下车来一看,果然正是张玉龙。

原来这对青年男女就是严柳和红焰。他们为了救人,才想出了这条妙计。幸好严柳在天津时,从被砸烂的外国药房中找了一点麻醉剂,带在身边,准备将来作生物实验用的,未料到这次竟派上了用场。他又是一个极灵巧的人,事先配好了这一把万能钥匙,果然一下就解决了问题。

张玉龙年纪轻,体质好,虽然昨夜受了拷打,今天又在囚笼中被关了老半天,但出了囚笼后,活动活动筋骨,很快就复原了。他对严柳、红焰救命之恩,十分感谢。

严柳、红焰问起玉龙的情况,才知道他们到济南投亲,找寻他姑父,他姑父一家却已经搬到徐州去了。他姐弟二人只好离开济南,再奔徐州。昨日来到曲阜,他姐姐玉凤忽然生病,不能行走,只好寄养在城郊一户好心的农户家里。他自己便讨了一点钱,到城中来请医抓药,准备回去给姐姐治病,不想正碰到了袁世凯和洋人们来曲阜祭孔。他们家是吃过洋人的亏的,袁世凯又是义和团的仇人。因此,他一时间怒从心起,便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赶到大成殿去,抢了一名亲兵的快枪,朝袁世凯打了三发子弹,不料却被身旁一名亲兵敲了一下手臂,三颗子弹都打偏了,不但未能击中袁贼,反倒还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

红焰听了也恨恨不已。他们都挂念玉凤的病情,又怕几个捕快醒来,便挑了一匹快马给玉龙骑了,又在众捕快身上留了个字条儿,警告他们,不许再来追究。三骑马便顺着山道,哗啦啦地跑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