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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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他们按照门房指示的路线,向后台走去。走到戏台旁边,只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汉子,方头圆脸,浓眉大眼,体格魁梧,嗓音宏亮,把辫子盘在头上,手里拿着一把大刀,正站在楼梯口,怒气冲冲地指着楼上喝骂。旁边还站着几个青壮艺人,像是在劝架,又像是在助威,大家都满面怒容地望着楼上。

楼上是账房。几个歪戴着帽儿、镶着大金牙、口里叼着烟卷儿的流氓,正和账房管事纠缠,听见楼下喝骂,望了望楼梯口上的那个汉子,脸上都变了颜色,面面相觑,不敢回话。

那汉子见楼上的流氓还不下楼,又大喝了一声:“你们再不滚下楼来,乖乖地滚蛋,老子就要动手了!”那吼声就像晴天霹雳一样,震得楼上的窗纸都簌簌地响了起来。

楼上的几个流氓听了,才急忙灰溜溜地下楼来了。当他们从那汉子身边走过时,一个个都吓得战战兢兢,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等到走出几丈远后,却又假装好汉骂起人来了。那汉子把脚一跺,他们才抱头鼠窜而去。

罗英问旁边的人,才知道那汉子就是夏月润。这些流氓都是与巡捕房的包探们有勾连的。他们不务正业,专干坏事,敲诈勒索,行凶打人,无恶不作。他们今天就是来讹诈的,硬逼着账房要支用艺人们的包银。要不是夏家兄弟人强马壮,不怕邪恶,早被这帮无赖敲了一大笔竹杠去了。

等事情平息后,罗英才上前去找夏月润答话。夏月润听说是来找四黑的,看看罗英又是个极开朗、极漂亮的年轻人,身后还有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子,知道不是坏人,才息了怒。他带他俩去找四黑,抱歉地说:“这班家伙太可恶了,不给点颜色他们看看,他们就会骑到你头上敲骨吸髓,就像吸血的蚊虻似的。刚才鲁莽得很,叫二位见笑了。”

罗英笑道:“哪里哪里,夏先生台上演的是英雄豪杰,台下也是英雄本色,痛快得很。对这些蛀虫败类,就是要这样对待才好!”

夏月润听了,望着罗英高兴地大笑起来:“老弟过奖了。这么说来,你老弟倒真是夏某的风尘知己了。”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一间小房门口。夏月润叫了一声:“牡丹!”没有听见回应。

罗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又小又脏又黑暗的楼梯间,房中还堆满了各种衣箱和道具,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罗英、忆红走进去后,就把小房挤满了。夏月润只好站在门口。其他艺人也都好奇地赶来,挤在夏月润身后,伸着脑袋张望。

四黑面朝里睡在一张竹床上,竹床上铺着一床已经脏成灰黑色的白垫单,上面铺着一床破草席,盖的是一床打了补钉的旧夹被。脸是朝着墙壁的,站在床外无法望见,但是从那露在被外的耳朵、后颈和无力地搁在夹被上的那只胳膊来看,四黑比过去已是憔悴多了,肌肉消瘦,皮肤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罗英弯腰俯到四黑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四黑,你怎么样了?我们看你来了。”

四黑回过头来,望了望罗英,又望了望忆红,只说了一句:“英哥!红姐!我,对不起你们!”说完,那眼泪就像汩汩的山泉,不停地流下来。

罗英忙握住他的手说:“不要这样讲。我们都还年轻,谁能不走点弯路?我们是来接你回家去养病的。”

四黑痛心地说:“我不能回去,我对不起莲香啊!”

忆红也弯下腰来,劝说道:“你别这样想,莲香天天都在念你哩!”说着,忆红就要罗英出去叫车。她说:“这地方不能住,再住下去他会拖死的,赶快接他回去!”

忆红说完就卷起袖子,打开她带来的小包,拿出准备好的木梳竹篦,给四黑梳头;又找了点热水,给四黑抹了脸面。罗英叫了车子进来时,忆红又从小包中取出一套干净的衫裤,转过身去,要罗英在被窝内帮四黑换上,然后才扶他起来。

夏家兄弟见四黑虚弱难行,又叫来一名年轻的小艺徒将四黑背了,送他到茶园门口去上车。

罗英等忆红、四黑都上车后,才与夏家兄弟告别。

夏月润握着罗英的手,很抱歉地说:“这上海黑得就像一口大染缸,四黑又太年轻,没有经验,差点儿毁在这口大染缸里了。只怪我们没有尽到责任。”

罗英道:“说哪里话。你们的人品行径,我是早就听说过的,虽在江湖上行走,却很有自尊心和正义感。梨园行中自来不乏俊杰之士。这次我们这位兄弟失足,也都是上海的那班官僚恶棍恶势力勾引的。我们也关心他不够。哪能怪你们?他病了,不能演戏,还承你们收留照看,这就看出你们的侠义心肠来了。等他病好了,我们还要带他来感谢你们诸位哩。”

罗英、忆红与夏家兄弟挥手告别后,便同四黑一道回到了宝山路寓所。

莲香见四黑病成这种样子,十分伤心,但又害怕加重他的病情,不敢当着他哭泣,只能背地里暗暗流泪。为了让四黑早日复原,莲香日夜守护,衣不解带,精心护理。

罗英、忆红也经常来看望,给他请医生、捡药、买各种滋补的东西给他吃。

蔡锷、继扬、秦芹等也经常买些水果糕点来看他。四黑终于逐渐恢复了健康,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了。

一天夜晚,罗英、忆红都睡着了。莲香见四黑已经完全康复,才在枕上问起四黑前一段的生活情形。开始,四黑还有些害羞,不愿重提。但是禁不住娇憨的莲香一再催促,他才只好从最初到大丹桂茶园看戏谈起,把玩票登台,文案请宴,旅馆奇事等,原原本本地讲给莲香听。特别是讲到在银宫大旅社与守备夫人幽会的那些情形时,莲香又羞又恼,气得满面绯红,娇嗔道:“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妖精!我真恨你,亏你能和那样的臭女人睡到一起去!”说完,赌气翻过身去,掏出手绢,不断地擦泪水。

四黑见莲香生气,想起自己的行为和莲香平日对自己的情意也实在感到惭愧。他看着莲香伤心的样子,又怜又爱,连忙坐起身来,扳住莲香的肩头,给他赔礼。可是任凭他千言万语,莲香总不肯转过身来。他急坏了,只好跪在床上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恨恨地说:“都怪我,都怪我,叫我不得好死!”

莲香见他真的急了才掉转身来,说:“你瞎咒些什么,你为什么不恨那无耻的女妖精?”

四黑道:“我怎么不恨?要不是那两个保镖的黑大汉守着,我早跑开了。”

莲香佯怒道:“谁知道你恨不恨,只不过是见了妖精就把人家——忘记了。你说,你真的再不和那些妖魔鬼怪来往了么?”

四黑道:“当然再不来往了。从今以后,我永远只喜欢你一个人,再要变心,就让我在水里淹死、火里烧死!”

莲香娇羞地卟哧一笑,伸出右手食指在四黑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说道:“你又来了,病刚好一点也不禁禁口,跟着你,真把人害死了哩!”

四黑见她娇羞可爱,喜得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百般温存,两人才重新和好,双双沉入了甜蜜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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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款已经收到了一些,蔡锷准备明天就动身到大通去。今天,大家都约好了,到罗英他们住处来,为蔡锷饯行。

最先到的是秦芹。这一向,秦芹在画店做事,经常与一些画伯们来往,出落得更加风度翩翩,丰神俊逸了。罗英同他已有好久未曾见面,今日相会,亲密得就像扭股糖似的扭到了一起,两人说不尽的体己话儿。

秦芹带来了一大笔款项,都是上海滩上的文人画师如任伯年、吴昌硕、南亭亭长李伯元、我佛山人吴趼人、东亚病夫曾朴等从润笔资中拿出来捐赠的。他还拿出一把沉香木精雕折扇,赠给罗英道:“这是我学着画的,给你做个纪念。”

罗英打开摺扇来看,只见扇面上群山巍峨,长城蜿蜒,画的是八达岭居庸关一带的景色。画中一个青年,十分英俊,手挥卵石,正向空中一只老雕投去。那老雕脚上还抓着一头野兔儿。人物和雕兔的神态都画得十分生动、逼真。旁边还有一些人物,有的依墙而立,有的控马仰望,有中年男子,也有少年俊童,都仰头望着那老雕。扇角上嵌着“关山射雕图”几个大字。罗英看了十分喜爱,忙问:“你这画的是哪朝名人的故事?”

秦芹笑道:“哪朝名人?就是你这位名人嘛,怎么连自己干过的事也忘记了呢?”

罗英这才猛然醒悟,原来秦芹画的是他那次在北京同七爷、梁启超、张立人等游八达岭打雕的事情。他红了脸,笑道:“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画得倒好,只是画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

忆红、四黑、莲香听说秦芹画了画儿,而且画的是罗英,都很稀罕,围拢来观看。

这个说:“画得倒好,只是把英哥画瘦了一些。”

那个说:“画得很像,如果眼睛再画大一点儿,就更像了。”

罗英道:“算了,算了,你们同我一样,懂什么画儿?他们画画的人有一个口诀,叫做不似则生,太似则俗,善画者要在似与不似之间下功夫;又道是‘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真正高明的画家,都不仅求形似,而更重要的是求神似的。所谓传神,就是这个意思。人家小芹兄弟现在是任伯年老先生的匠门高足,又在画店做事,每天都是与任伯年、吴昌硕那样的大画家们来往,见得多,进步很快,能画得这样就很难得了,还要你们来挑剔什么?”又回头对秦芹道:“你送了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我该怎么酬谢你呢?”

秦芹笑道:“要你酬谢什么?好朋友经常在一起谈谈心,你记得我,我记得你,互相帮助,长期不变心,就比送什么东西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