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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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谁知不巧,这个少年侍者偏偏又与总督府的丫姑爷张威虎有些牵连。丫姑爷也常到这太平洋澡堂来洗澡,被这侍者侍候过几次,觉得这孩子生得伶俐,又很温存懂事,便看中了他,每隔五七天总要到这里来洗一次澡,指定要这侍者修脚擦背。澡堂老板知道丫姑爷是制台大人张香帅的心腹爱将,总督府里最有权势的红人,自然是百般巴结笼络,还专门在优座内给这位丫姑爷收拾了一间最阔气的专用房,每逢丫姑爷来了,都要迎进送出,如待贵宾,并让那少年侍者百依百顺,尽心侍候。那侍者得了不少赏赐,澡堂老板也跟着得了不少好处。

这一天,丫姑爷又到太平洋澡堂来了。洗完了澡,光着身子,躺在豪华的西式沙发床上让那侍者给他捶腿、按摩。丫姑爷忽然发现侍者脸上泪光滢滢,好像刚刚流过眼泪似的,便托起那少年的下巴来问道:“谁欺侮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去揍他。”

那侍者才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和蒋、柳二人讲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丫姑爷听。丫姑爷听后,开始还只感到气愤,后来就越想越觉得事情严重了。他问明了刚才那两个人,的确说过二十八日起事的话后,就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出了太平洋澡堂,过江回总督府报信去了。

当天夜晚,总督府内的气氛就紧张起来了,灯火辉煌,人们进出不断。接着就下了戒严令,缇骑四出,马队奔驰,整个武汉都沉入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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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义的前夜,二十七日,唐才常等就得到了消息,听说张之洞已准备动手,要对自立军进行弹压了。唐才常听了,还不太相信。他过分信任外国人的诺言,自恃有日本方面的支持,又住在英租界里,以为张之洞害怕洋人,是不敢轻易动手的。他也看不透张之洞这样大官吏的心肠,还准备主动过江去见张之洞,凭着师生之谊,说明利害,晓以大义,争取他在关键时刻支持自立军起义。经林圭、田邦璇等多方劝阻,他才没有过江。

起义行动仍按原订计划进行。二十七日,唐才常整天都在外面奔走,布置起义事宜,直到夜深以后,才回到李慎德堂楼上来安歇。

唐才常有个习惯,每晚临睡之前,都要把当天送来的报章浏览一遍,才能入睡,否则就要失眠的。

他拉上窗帘,遮住室内灯光,不让外漏,然后拿出今天邮差送来的中外各种报纸,逐一细看。

他首先看日文报纸。日本《台报》写道:

中国而能中兴也,天下之大幸也。中国而至于灭亡也,汉人中必有奋袂而起,更造新国,以与列强抗衡者。夫华盛顿民主之变而美得自主之权,维也纳有列邦之盟而奥无亡国之祸。方今世交已新,地力回转,全球之运,将进升平,五洲之机,亦归中土,一旦新机独运,爱力相联,如俄罗斯之变法自强,如普鲁士之联邦雪耻,如美利坚之力争立国,如法兰西之大伸民权,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而后存也。夫今日之支那,如大鹏之伏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苟抟摇而上九万里,则亚洲之局,东洋之枢,辅车相依,势无覆辙,不独东中两国之幸,亦我黄种之幸也。

从这些字里行间,他好像看到了日本友人的勉励和期望。他知道,这篇文章中所说的“汉人中必有奋袂而起,更造新国,以与列强抗衡者”,正是暗指他们而言的,读后感到很亲切,深受鼓舞。

他再看英国报纸,伦敦《泰晤士报》是这样写的:

此次团匪滋事,其故首在中国外患日亟,自满蒙、台湾、旅顺、胶州、威海失后,提醒了华民爱国之心,新党欲效法日本,使中国面目一新;而旧党则欲驱逐外人,藉以报复,无他图也。中国皇帝,幼好西物,幸归新党,知中国之急宜为者,因而有变法之举。我英国各报所言中国皇帝易衣剪发等情,皆不根之言,不足凭信。戊戌六七月间,所下谕旨,妥臻妥善,凡英人居中国之解事者读之,无不知中国皇帝为中国筹画者之尽善尽美也。方是时人人皆以为中国即将革除旧弊而自进于文明之邦。其专旨在治内劝学,肃官箴,慎外交,以弭外患。设使当时英国助之,其事可成。方皇太后布置一切,收回事权,皇上乃发密谕二道:一令康有为赶速出京,其一乃求救于英国使臣。设使此时英国助之,则英国之有造于中国,岂浅鲜哉?不费一弹,不折一兵,而我英国得为中国所深信,威望可从此而著,数月前之流血遍野亦可避免,则戊戌政变,英国愿助与否,其关系可谓巨矣。

当然,甑已破矣,顾之何益?然尚有至要数事宜留意,不可再为忽略者如下:一、宜使光绪皇上复辟,以极开化华民辅佐之;二、皇太后不宜再预国政,宜退居深宫,以乐余年;三、不许教士出入公堂,干预地方官讼事……;四、无论如何宜设法不使中国瓜分,盖瓜分一事,天下受害甚巨也。……

他读兴正浓,还想继续看下去,忽然听见楼下有拍门之声,心知有异,急忙穿好衣服,到隔壁房间去,叫醒睡在那里的田邦璇。这时大门已经被撞开了。一队督府亲兵营的兵勇,在丫姑爷带领下,飞快地跑上楼来,端着毛瑟枪,用明晃晃的枪口对着唐才常、田邦璇二人。丫姑爷喝道:“唐才常,你干的好事!”

唐才常泰然答道:“我们当然做好事,难道还干坏事不成?”

丫姑爷回头怒喝道:“少罗唆,把他捆起来,带走!”

唐才常微微冷笑道:“慢着,我还要收捡收捡。”说完,便回到房中去,将各种书报衣物收拾摆好,又对镜整了整衣帽,才走出房来就缚。

丫姑爷又要兵勇们捆绑田邦璇。年方一十八岁的田邦璇,突然遇到这等场合,开始不免有些惧色。唐才常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这里的事一切由我负责,于他全不相干,抓他做什么?”

丫姑爷道:“你不要多言,这是制军大人的严命,一个也不准漏掉!”

唐才常冷笑道:“那好吧,既是张之洞有话,我们就过江去同他辩辩理吧。均一,不要怕,挺起胸来,我们走!”

于是,他们在二十名亲兵押解下,下了楼,出了李慎德堂的大门,上了囚车,向江汉关码头驰去。

同一时候,英租界宝顺里自立军总部也被亲兵营的兵勇们包围了。张之洞的督府亲兵,在得到了英国驻汉领事的默许后,在英租界印度巡捕的协助下悄悄地进入了租界,包围了自立军总部。自立军毫无警惕,所有枪支弹药都放在密室里,整个指挥机关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他们太相信英国领事和租界的保险性了,甚至连一个持枪的警卫人员都没有。官兵进入自立军总部楼房后,遇到的惟一抵抗是中军管带李生致的徒手反抗。李生致本是湖南慈利县人,年方二十三岁,生得腰圆膀粗,孔武有力,在乡试中曾经考取过武秀才。

他睡在楼上,本已入梦,忽然被打门声惊醒,急忙跳下床来,喊了一声:“林大帅快走!”便穿着一身内衣,冲到楼梯口去守卫。官兵打开大门,进到楼下后,他拿起楼上的木椅板凳,往下抛掷,砸伤了好几个官兵。相持了大约十余分钟,官兵们始终无法冲上楼去,直到他以为林圭已经跳窗逃走了,才故意大吼一声:“弟兄们,杀下楼去呀!”一边喊,一边举着一条木长凳,风车似的舞着,冲下楼来。楼下官兵以为有大队人马冲下楼来了,在租界上又不敢开枪,吓得两边躲避不迭,直到李生致冲出去后,逃远了,楼上并不见有人下来,他们才知道受了骗。上楼一看,楼上除了林圭一个人危坐在灯下看书外,竟一个人也没有。

林圭在李生致与官兵格斗时,已经知道事机败露,大事已去了,但他不愿逃走。敌人既已发觉,起义既已失败,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知道,失败的责任不一定都在他的身上,海外款项迟迟还不汇来,使起义一再延期,士气涣散,事机暴露,这是主要的原因。哥老会人员太杂,守口不密,走漏了风声,也可能是招致这次失败的重要原因。还有那个黄忠浩,清廷军官,濡染已久,看来是不可依靠的。他懊悔自己那天晚上,一时遗忘,竟未能及时将自己对黄的怀疑,告诉唐才常,以便共商对策,早作防备。最后是过分信任了英国领事,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他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他感到无颜见三湘父老,无颜见昔日的学友和无数信任他的兄弟。在这一刹那的时间内,他已经下定了成仁的决心,因此,不愿逃走,而等待着官兵们上来。他被敌人捉住了。同他一道被捕的还有住在楼下的十余名自立军起义志士。同时,官兵们还从密室中搜出了大量枪支子弹、富有票、中国国会入会凭单以及各种印信文件等。

夜。悲凉的夜。

他们在江汉关码头前,被押上了缉私水师的一艘巡逻小艇,向对岸黄鹤楼脚下驶去。

夜色中的长江,显得特别浩瀚汹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从江心小艇上望出去,那江风掀起的波涛,有时似乎比两岸的堤岸还高,又好像两岸江城中的千家万户都在遮天盖地的波涛中起伏浮沉似的。除了汉口六渡桥至江汉路一带,还有一片橘黄色的光焰外,武昌、汉阳和长江两岸辽阔的原野,都是一片漆黑,沉浸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

天空,群星璀璨,显得高远而神秘。

唐才常趺坐在甲板上,默默地仰望着深邃无垠的星空,突然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感情,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掉过头去,望了望身旁的林圭,漠然说道:“多好的星光啊!”

林圭也在仰望着星空沉思。他也掉过头来望了望唐才常,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说道:“是啊,今晚这星光真美!”

但是,当他们意识到周围正有着十来支闪着冷冷的金属光泽的枪口,指向他们的头颅时,他们又沉默了。

美丽的星空仍然在头顶上闪烁。

小艇在浩荡的江流中飞快地疾驰着。

垂死的封建势力又一次获得了苟延残喘的小胜利。他们抓住了这支起义军的心脏,于是,一场也许可能给予封建专制政体致命的一击、给神州大地赢来自由曙光的人民的起义,就这样在即将爆发的前夜,被扑灭下去,夭折了!

张之洞

字孝达,号香涛、香岩,又号壹公、无竞居士,晚年自号抱冰。汉族,清代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其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对洋务派和早期改良派基本纲领的一个总结和概括;毛泽东对其在推动中国民族工业发展方面所作的贡献评价甚高,曾说过“提起中国民族工业,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张之洞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称晚清“四大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