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间,我去新疆,完成多年来的心愿——那里是我父母亲相识相爱的地方。我父母漫长的婚姻生活由于时光的流逝早已变得平淡,然而每当提及新疆,仍然津津乐道,神采飞扬,仿佛青春岁月一掬而起,所有的缘起缘落皆是新疆。想象之中,新疆天空寂廖,草场无限,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天边,真的是一个特别适合恋爱的地方,不像广东,人们只谈钱。
在新疆,避开了所有游人如织的景点,连天池都没去,据说池边密布着招徕游人入住的蒙古包,而我,要去深山中看真正的牧人。还有吐鲁番,最不愿看那种取悦游人的歌舞,让人想到西藏阿里的牧民,他们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不唱歌也不跳舞,我们要解决的是呼吸问题。甚至乌鲁木齐,我也只在抵达和离去时做过短暂的停留,总的感觉是没有特色,不民族也不现代,特别粗糙,而且,公共厕所脏得令人窒息。当然,我知道,这些都不能代表新疆,商业化足以让一切民俗脱胎换骨,看着还是本土的模样,其实只是表象,没有心。
好在新疆之大,无所不包,可以一夕经历四季,十里不同天,地貌多变得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十余天里没日没夜地奔波,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时,好奇心支撑着我在西北的荒原上漫游,希望将足迹留在人迹罕至的大地上,寻找我心目中的新疆。
西行伊犁,去看我梦中的赛里木湖。甫一上路,远远地,天山扑面而来,不是想象中的满山青翠,而是光秃秃的石头山,脉络悠长清晰可见,姿态凄凉得叫人爱恨不能。此后一路,它总在我的视野之中徘徊不去,时而雄伟,时而平坦,时而秀丽,时而狰狞。后来去南疆,更是四翻天山,带给我无限惊悸。每一次深入天山腹地,我与它近在咫尺,它褶皱可辨山体伟岸,昔日广阔的河床袒露在烈日下,让人回想数亿年前惊天动地的造山运动,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人之渺小,如同草芥。别人怎样我不知,新疆归来,一合眼总是走不完的天山,那种身处无尽深山的感觉,恐惧不记得了,唯有对大自然的崇拜,没有经历过的人定然不知。经过无数段驼峰路,一座大湖突然间闯入视野,湖水湛蓝,一望无际,仿佛一粒明珠静静地藏在天山深处。湖边有大片的草场、悠然的牛羊马匹和冒着炊烟的蒙古包,似乎千百年来就如此存在,其宁静辽阔之美无法言表,略过算了。
北上喀纳斯,沿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一路向北,路遇乌尔禾魔鬼城。它是沙岩山体历经千年风雨剥蚀而成的雅丹地貌,大自然鬼斧神工,在几十公里的戈壁上肆意堆砌,令岩体姿态各异光怪陆离。静静地走进魔鬼城,有风声呜咽而过,行走间有若在迷宫中追踪自己的影子,感觉相当诡异。到达喀纳斯自然保护区,已是第二天的黄昏,若不是一路上有边防战士拦车检查,实不知我们已经到达了新疆的最北端,前方就是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沿着神秘的喀纳斯河,独自乱走,在寂静无人的山谷中,河水唱着无字的歌汩汩流淌。岸边有起伏的草坡,笔直的松柏,茂密的白桦林,斑斓的野花蓬勃地盛开,被闪电劈倒的干枯树干随处可见,空气中飘散着新鲜牛粪的味道,河水随阳光的角度时而碧绿时而湛蓝时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忍不住怀疑自己是走进了童话中,前边吃草的老牛就要开口对我说话。走累了站在路边,有修路的工程车停下来问要不要搭车,询问价钱,回答“不要钱”,朴实得叫人哑口无言。在新疆就是这样,你在路边拦车,绝大部分车会停下来。你的车坏在路上,真的就有人来帮忙。有一次,我们的车在路上抛锚,拦车借工具,那个司机急着去办事,丢下工具就开走了,我们连谢谢都未来得及说。人类在无所不能的自然面前本能地互相帮助,没有目的,无私无欲,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新疆。
去南疆,去南疆——因早年维族人叛乱,见到汉人就杀,至今两族人民仍然心有余悸;再加上古楼兰、罗布泊幽然而立充满神秘色彩,去南疆,让人热血沸腾心生豪迈。我不是探险家,依然对着地图发下宏愿,要在轮台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去和田,再北上喀什,到纯粹的维族聚居区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租来的车状况不佳,如果贸然前往沙漠无异于冒险,只得遗憾地与这条世界上最长的流沙公路背道而驰,在库车改道向北前往巴音布鲁克。穿越天山神秘大峡谷,翻过令人心悸的三号、二号冰大坂,山路险峻,坡陡弯急,据说每修一公里路都有几条人命的代价。王震当年死后命人将骨灰撒在天山的公路上,用以祭奠客死新疆的军人,让人深深感慨新疆自然条件的险恶和发展至今日的不易。翻过山去,一个广阔无边的大草原突现眼前,前后左右皆是绵密的雪山,一道太阳光束透过云层的空隙直直地笼罩在远处的湖面上,美得叫人目瞪口呆。赶紧按下快门,摄下这壮丽的一幕。后来照片冲出来,不知为何没能表现出那神奇的光束,只有我百感交集的神情,永久地定格在那个海拔两千多米高处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上。
新疆真的没有叫我失望。十余天里走了四千五百公里长路,大自然倾其所有地款待了我这个常年生活在都市中的旅人——我见到了戈壁上绚烂的日出,草原上凄美的落日,雨后清晰无比的双道彩虹,旷野之中密布苍穹的满天星斗,还有那些目光直接言语木讷内心单纯的牧民,和无数我生平所从未见过的野生动物:矫健的老鹰,惊觉的黄羊,温顺的马鹿,憨笨的牦牛……我常常一边为如此接近自然而欢欣鼓舞,一边不停考问自己,若将我放在大自然中,我能不能独立生存超过三天?文明让我们变得脆弱、复杂、不堪一击,当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才蓦然发现原本生活简单,外表和形式叫人迷惑。而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极少有人能够把握本质,更多的人都为最无谓的细枝末节搭上自己最宝贵的光阴。走在新疆的大地上,我满身尘土,满心憔悴,想着下一个目的地能不能有热水冲凉,想着信息社会与我何干,想着城市的高楼大厦不知今夕何夕,新疆就有这样的力量,让你无法回避与心灵对话,让你离去之后依然深深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