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立教,未有以知为体者,明道先生曰:“心之体则性也。”伊川先生曰:“心如穀种,仁则其生之理也。”横渠先生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亦是性为心体之见。晦菴先生曰:“仁者必觉,而觉不可以名仁。”知果心之体也,谓知即性可乎?仁为生理,生理即性也,觉不可以名仁,知独可以名仁乎?知不可以名仁,又可以为心之体乎?释氏本心,圣人本天,盖伊川先生理到之语。古有以公私辨儒释者,有以义利辨儒释者,分界虽清,卒未若本心本天之论,为覆海翻苍,根极於要领也。故其斥释氏也,专以知觉运动言性,谓之不曾知性。此固章句士所熟闻而熟讲者,乃独於学问之际,欲悉扫成言,以附一家之说,尽违儒训,以狥释学之宗,恐少有仁心者,有所不忍也。吾儒惟本天也,故於性上,只是道得一个善字。就於发用之际,觇其善之条理於恻隐也,而名其仁於羞恶也,而名其义於辞让也,而名其礼於是非也,而名其智亦总之只是一个善而已。未尝云有善无不善,将善与不善对说也;有仁无不仁,将仁与不仁对说也。义礼智亦准此。后儒则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此无他,则以其就知上看体。知固有良,亦有不良,夫安得不以无善无恶者为心之体乎?今有玉焉,本无瑕也,只合道得一个白字,不可云有白而无黑也。有水焉,本无汙也,只合道得一个清字,不可云有清而无浊也。清浊对说,必自混后言之。善恶对说,必由动后有之。告子学问非浅,只为他见性一差,遂至以义为外。何以明之?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以无善无不善为性,正后儒之以无善无恶为心之体也。在告子则闢之,在后儒则宗之,在释氏则谓之异端,在后儒则宗为教本。惟鄙论似颇稍公,而友朋之间,又玩而不信也。公者何?即所云诸所论着者,无一而非圣学之真功,而独其所提揭者,以救弊补偏,乃未惬孔、曾之心。要吾辈善学先儒者,有志圣学者,学其诸所论着,学圣之真功可也,而必并其所提揭者,不谅其救弊补偏之原有不得已也,而直据以为不易之定论也,可乎?心斋非阳明之徒乎?其学圣之真功,心斋不易也,未闻并其所提揭者而宗之不易也。双江非阳明之徒乎?其圣学之真功,双江不易也,亦未闻并其所提揭者而宗之不易也。今而敢废阳明先生学圣之真功,则友朋间宜群訿而议之矣。苟未废学圣之真功,而独议其所提揭也,则心斋、双江两先生固已先言之矣。归寂非双江旨乎?而修身为本,则非鄙人所独倡也。常有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贫子说金,人谁肯信,仆今日之谓也。仆少有识知,亦何者而非阳明先生之教之也。念在学问之际,不为其私,所谓学公。学公,言之而已矣,求之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於孔子,未敢信也,亦阳明先生之教之也。(以上《答董蓉山》)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戒慎恐惧,要归不睹不闻。昭昭灵灵者,断不是体,然除却昭昭灵灵,亦无别可用以入止地之法门矣。摄知归止,原是不得已而形容之语,易词言之,即是个摄灵归虚,摄情归性也。但不可如此道耳。悟得此,则两者俱是工夫,悟不得,则两者俱成病痛。(《答朱鸣洪》)
知常止,自能虑,不必更添觉字;本常立,即是敬,不必更添敬字。(《答赖维新》)
本末始终,括尽吉凶趋避之理。三百八十四爻,其所判吉凶趋避,有一不是此知所先后者乎?知所先后,则步步皆吉。倒乱了本末始终之序,则步步皆凶。所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浑是一个止法。止其所以能定、能静、能安,着着吉先,从本立宗,不至流到末上。只一到末上,即神圣工巧,亦无有善着矣。(《答友》)
一步离身,即走向玉皇上帝边去,亦非是。盖以我对上帝,则上帝亦末也。(《答涂清甫》)
学问只有工夫,虽主意亦工夫也,但有自归宿言者,有自条理言者。自归宿上说工夫,恰好是个主意,自条理上做主意,恰好说是工夫。此止为主意,修为工夫,原非二事也。譬之作文,未有无主意而可落笔,亦未有非落笔修词,顺理成章,而可以了却主意者也。意到然后词到,词顺然后理明,不可将主意视作深,修词视作浅,又不可谓修词有可下手,而主意则无可用工夫也。至於无工夫处是工夫,又自是止之深处,修之妙手,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者也。
丁巳秋,侍东廓老师於青原会上时,讲不善非才之罪,廓翁命材,材曰:“世间事但属伎俩知解者,信乎有能有不能,此所以可诿罪於才。若夫为子而不孝,为臣而不忠,是所谓为不善也,岂亦可云才不能孝,才不能忠,而直以不善之罪诿之於才乎?”
灵之体虽本虚,而灵之用必乘气发窍之后,后天之分数居多。故任灵则必至从质,从质则其流必至灭天。除却返本还源,归性摄知,别无可收拾之处。
学问之讲,只在辨宗之难。宗在致知,则虽说知本,说知止,一切以知为体。宗在知本,则虽用致知,用格物,一切以止为归。(以上《答李汝潜》)
主致知,是直以有睹闻者为本体矣。以有睹闻者为体,而欲希不睹闻之用,恐本体工夫未易合一。
“自有天地以来,此气常运,自有人生以来,此心常发”。晦翁此言,仆窃以为至到之语。未有孤坐兀兀,寂然如枯木倚寒岩,无一生发者也。《书》云:“惟天生民,无主乃乱。”彼言虽为命世者发,吾徒学问之方,岂不如是?此《大学》所以必先知止也。知得止,则不论动静闲忙,自然常有事干,翼翼小心,昭事上帝,不显亦临,无射亦保矣。
从古立教,未有以知为体者,余二十年前,即不信之矣,故有“致知者,致其知体”之说。良知者,发而不加其本体之知者也,非知体也。辛酉之岁,又觉其非,复为性觉之说。今思之,总之鼠迁穴中,未离窠臼。阳明先生曰:“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寂然不动,廓然而大公的本体。尽力推向体边,其实良知毕竟是用,岂可移易?大率救敝补偏。”阳明先生盖是不得已而为说,已有大功於当世矣。今亦何烦更论?只学者入头本领处,不得不当下讨明白耳。间复书存翁有云:“先儒曰:‘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鄙人则曰:‘乃若知本,则存乎心悟,知本焉至矣。’”盖在致知,则以知为体,在知本,则以知为用。以致知为宗,则所吃紧者,要在求知;以知本为宗,则所吃紧者,又当明本矣。肯信此学,直截从止上求窍,本地归宗。无端更叠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屋,则所云笼内之光,笼外之光,知觉之知,德性之知,与夫或以独知为良知,或以独之一字为良知,总属闲谈,俱可暂停高阁。倘犹未信斯言,则烟波万顷,灭没由君,附赘悬疣,疑团正结,真令千佛禁口,七圣皆迷。岂予末学,区区言语,斯须所能判决。旧答敬菴有云:“昔之支离者,不过支离於训解,今之支离者,乃至支离於心体。夫支离於训解,昔贤犹且忧之,而况支离於心体乎?”此语真可为痛伤者也。(以上《答詹养澹》)
儒者之论学,事事归实,释氏之论学,事事归空。事事归实,盖直从立教开宗,合下见性处便实,直说到无声无臭、不睹不闻、至隐至微处,亦无往而非实也。故善所必有,岂可言无?恶所本无,又不待说。无善,则仁义礼智从何植种?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从何发苗?无善无恶既均,则作善作恶亦等,盖总之非吾性之固有也。见性一差,弊盖至此。推原其故,以其只就用上看体,直於知觉运动之中,认其发机之良者,据之以为天命之体。岂知天之发露,固有人之作用,亦多不然,则何以同一心也。端绪之危微稍分,而道心人心截然若两敌者乎?即此而观,则知知觉运动不可言性,儒者之学断须本天。程、朱之论,固自有理之到处者也。(《答涂清甫》)
才说知本,便将本涉虚玄;才说知止,便尔止归空寂;才说修身为本,却又不免守局拘方、狥生执有。此学所以悟之难也。(《答李思忠》)
体则万物皆备,用则一物当几。格物者格其一物,当几之物也。鄙人诚有是说,亦因学不明本者,故将格物悬空讲之,无有事实,不得已而为之言。其实合家国天下,通为一身,自是万物皆备,固无烦於解说。
在家修之家,在国修之国,在天下修之天下,亦自是一物当几,何所容其拟议云然者?若有似於言之近工描画支离,亦恐渐远本实落旧见解。此鄙人所以不甚道也。只实实落落与他挈出知本为归宗,知止为入窍,使人随事随物而实止之,实修之,即所云格致诚正者,一切并是实事实功,岂不痛快简易?心无不正,不必更动正的手脚,有不正焉而修之,即止之矣。意无不诚,不必更动诚的手脚,有不诚焉而修之,即止之矣。知无不致,不必更动致的手脚,有不致焉而修之,即止之矣。物无不格,不必更动格的手脚,有不格焉而修之,即止之矣。是皆所谓格物也,致知也。然齐家也,齐其固有之家,治国也,治其固有之国,平天下也,平其固有之天下,非因齐治均平之事至,而后有是家国天下也。此吾所以谓之体,则万物皆备也。然当其齐家也,不可二之国矣,当其治国也,不可二之天下矣。虽均平治齐之事交至於吾前,而吾所以应之者,其当几之际,毕竟只是一物而已。虽诚正格致之用屡迁,变动不居,若甚无有典要,而究其当几之际,吾所以格之者,亦毕竟只是一物而已。此吾所以谓之用,则一物当几也。格物者,格其一物当几之物也,可谓理不然乎?
癸亥前,曾因读《易》,偶有触於本末始终之序,於时全学未明,知止之法亦所未悟,只以《易》语强自支撑,谓“安其身,而后动其身,未安,宁可不动。易其心,而后语其心,未易,宁可不语”。彷彿十年来,乃近止地。止地稍固,作用处乃渐见轻省也。大率同一格物,以知本之旨用之,则一切皆己分事,以应务之心用之,则一切尽人分事。
圣人之知,要从止出,故必定静安,而后贵其能虑。后世之学,先从虑上下手,知上充拓,此实本末始终之辨。(以上《答李汝潜》)
予学三十年矣,自省己躬,绝无有悟。愿从予学者,学予之不悟可也,切不可虚夸,作慕大希高之想也。(《答友人》)
谁能不用灵明,但用之以向外驰走,则为众人之任情灭天;用之以反躬归复,则为君子之立极定命。
由仁义而行者,即是本天路径,由仁义而袭者,即是本心路径。知有良不良,总是一知,决不可以驻脚。本天而动,则知自良,本知而求良,一切皆虑后事,而知不可云良矣。
须思命脉只是一个善,诀窍只是一个止,如何反反覆覆,必要说归修身为本,必要揭出修身为本,必悟此,而后止真有入窍,善真有谛当,乃不为堕於边见也。不然无寂感,无内外,无动静,岂不玄妙?少失分毫,便落捕风镂尘,弄影舞像之中,依旧是辨体的家风也。(以上《答龚葛山》)
夫天载,实体也;无声无臭,赞语也,后之专言无声无臭者,皆是道赞语,而遗其实体者也。故谈至善,而专指为无声无臭者,亦犹是也。
允执之中,不是专主流行,而随时处中之中,自备其内;至善之善,亦不专主流行,而随感而应之善,自存其中。以致知为主脑者,是知有流行,而不知有归宿者也。恐至命一脉,遂截然断路,不复有归复之期矣。(以上《答董蓉山》)
先儒谓“不得以天地万物挠己,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地万物”者,亦是吃紧为人之意。要在善看,不然天地万物果挠己者乎?等待己立,乃了天地万物乎?忘本逐末者,狥人者也,诚不可为知本;知有己,不知有人,了己者,自了者也,亦不得谓之知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说仁者之体,非说仁者之造。认得是体,即所谓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认得为造,己未立,何暇立人?己未达,何时达人?即所谓若不为己,自与己不相干,名曰求仁,去仁远矣。知本两字,即是求仁,但稍换却头面,故不但知本者,不可着人,即求仁者,亦决无有狥人之理,摩顶放踵,病此兆矣。不但求仁者,不可守株,即知本者,亦决无有守株之理,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弊有由矣。(《答詹世辑》。)
有疑止修两挈,为多了头面者,不知全经总是发明止於至善,婉婉转转,直说到修身为本,乃为大归。结实下手,此吾所以专揭修身为本,其实正是实做止於至善,故曰知修身为本,而止之是也。(《答蒋崇文》)
一个念头稍涉虚玄,便流意见,一句话头稍欠填实,便托空诠。己之自进工夫,由此固疏,人之观视察安,亦即便分诚伪矣。(《答董蓉山》)
雷阳一夕,透体通融,独来独往,得无罣碍。(《答滕少崧》)
自悟彻知本后,学得凑手,乃知从前说者作者,大抵伪也。说本体固恍恍惚惚,认似作真;说工夫亦恍恍惚惚,将无作有。或认静边有者,透不到事上,或认见地明者,合不到身上,大率皆是意可揣得,口可说得,而实在落手做不得也。此其所为伪也。(《答从弟孟育》)
三十载注情问学,何处不参承?到处如油入面,搅金银铜铁为一器。及此七载间,戊寅经涉多艰,乃豁然洞然,知正正堂堂,自有儒家的学脉也。(《与沈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