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无妄,心有天人两端而已。天理浑然处,自有泛应端绪出来,无思无为,所谓道心也。若感物而动,为性之欲,既与物涉,便有计较安排,虽善恶不同,均为人心也。道心动皆天理真实,故为无妄,人心稍涉计较安排,虽善亦妄矣。察则决之之方,敬则守之之法也。
程子谓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愚谓如人欲立功业,便有功业事出来,欲求名誉,便有名誉事出来,至於出处显晦皆然,心逐事乱也。圣人不逐事,故出处久速皆止其所矣,何动之有?
世俗上下相接之间,一套仪文,皆所谓非礼之礼矣。盖其中无主,只管从时徇俗,又为利害诱夺,不能自信,随气盈歉,遂以成习,所以中间寻不出真实辞让礼来。
程子谓人心不可二用,用於一事,则他事不能入者,事为之主也。若主於敬,又焉有纷扰之患乎?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且欲涵泳主一之义,不一则二三矣。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皆敬之事矣。主一无适之谓敬,学者涵泳其义,泥为专主,故好事者从而议之,若与《六经》所载敬义迥别。盖道心本纯一不杂,中无妄动,则不歧杂於二三,心要在腔子里,畏惧收敛,则不孜逐於物欲。故无妄动斯一矣,有畏惧斯不妄适矣,人所以易动而恒不得制其欲者,只缘无有畏心。能内尊天命之性,而不敢放失,外惧物欲之患,而先意防闲,则敬自从此起矣。敬则私欲退听,而天理之心常存,是谓涵养。涵养之义,如程子所谓“菜子中许多生意,只须培壅浇灌,方才得成”。所以成之者敬也,故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严恭寅畏,克自抑畏,瑟兮僩兮,与戒慎恐惧,同是一箇意。学者要以畏为主。(畏字有分别,常人之畏,只是畏事,便差千里。)
孔子答子张问行,以“言忠信,行笃敬”,盖忠敬本心上工夫,而欲於言行上求之,恐其伪为於外,而不由夫心之实也。如告颜子“克己复礼为仁”,而其目乃在於视听言动。盖心本无私,恐为物欲牵引而蔽之也,故须以志克制。如战而胜,人欲负而退听,所以全夫中之理也。意亦略同。(忠信笃敬,则言行自出於本心。)
学者知心上有公私,便知事上有义利,张南轩、许鲁斋谓学莫先乎义利之辨,比之程、朱论学,已是第二件工夫,然於世态沈冥中,要识此,便能卓然有立。
朱子答张南轩书曰:“以天理观之,动之不能无静,犹静之不能无动也。静之不能无养,犹动之不可不察也。但见得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敬义夹持,不容间断,则虽下静字,无非此物,至静之中,盖有动之端焉,是所以见天地之心者。先王以至日闭关,安静以养乎此耳,固非远事绝物,闭目兀坐而偏於静之谓。但未接物时,便有敬以主乎其中,则事至物来,善端昭著,而所以察之者,益精明耳。伊川於已发之际观之,正谓未发止存养而已,发则有可观也。”此语甚精确,而犹不安於静观未发之论,愚恐终不能遗於反观也。
孟子谓气动志,如蹶者趋者。盖颠越急趋,在气而欲速,则亦由乎心。又如人斗狠是气,然忿懥则发於心,驱仆斗狠,仆固为气,然其主翁为心,若心操得其中,则气自平,主得其理,则仆不乱。故曰志动气者十九,言其时常多,气动志者十一,言其少也。
心具性,先儒以为郛郭,於人虽资环卫,而终为二物。惟穀种之譬为得之,盖其浑一之妙,难以言语形容,只得如此名状,欲人之易晓耳。夫水本淡,滴之五味而后和,然其相投之分,不可离也。故孟子以为良心,又曰良知良能,正以其有性之德,浑合得在。
孔子以不为《周南》《召南》为面墙,盖不务本原寻路头,而欲施之家国天下,自是通透推行不去。
或谓“知行只是一个工夫,不可分作两段事”,与《易》“知至至之”,《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孔子“知之不如好之”,意相背。又曰“敬即无事时义,义即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与“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意相背。大抵圣贤说道理,有本原,有作用,理无二致,而用功则有先后,故其次序如此,如四时之不可易。若欲打滚一处,或倒做了工夫,恐於道难入也。
或谓“居敬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是以《中庸》“尊德性,道问学”,头绪混为一处。又谓“戒惧慎独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若意念未萌,善恶之几未兆,原无照虑,须安静以存养之,何用省察?及其感而几动,则宜省察以决之,何用存养?人心动静,随处可以用工,若打混一处,尤难得力也。
世学或谓心中不须用一个敬字,且病宋儒程、朱“主敬”及“主一”之说。不知敬非别物,只是尊德性,常以心为天、为君、为严师,翼若有临而不敢怠放。圣人纯一无伪,有自然之敬,斋戒以神明其德,所谓“齐庄中正”是也。贤人严恭寅畏,有固守之力,操存涵养,不敢放置,所谓“整齐严肃”是也。其用功则不妄动之谓诚,弗歧二之谓一,不偏倚之谓中,止纷扰之谓静,无邪曲之谓直,中有主之谓实,去物欲之谓虚,其实一也。外则践履,执事使民,常整思虑,斯须不忘,正衣冠,尊瞻视,非礼不动是也。舍此则灵扃无主,人心客气交病於内,耳目口鼻四肢,富贵利达诸欲攻夺於外,譬如所居藩篱不固,中之所藏,寇窃得与我共之。我方在外奔走,救急不暇,虽有良知,亦将为所昏塞而无所用其明矣。考《易》、《诗》、《书》所称,曰“敬直”,曰“敬德”,曰“圣敬”,曰“敬止”,曰“毋不敬”,曰“修己以敬”,圣人以此洗心,其言若出一口,而谓尽非乎哉?
商书《咸有一德》云:“德无常师,主善为师。舜察迩言,《诗》询刍荛。”孔子“问礼问官”是也。“善无常主,协于克一”,又曰“一哉王心”,舜之“执中惟一”,孔子之“一贯”是也。尹、汤一德,其传尚矣。程子以“敬为主一”,盖天理浑具於良心,不为物欲之杂,可以统会万殊,而贞天下之动以归於一。而或谓主一之非,至谓一心在好货好色上,亦可以为主一,不知要诚意之功何用?夫乃未之思乎?
論學書
前日中和之论,执事不以为然,盖为天下学者习见已定,骤闻此,似为异说,宜其惑也。然以大旨观之,《中庸》为率性修道而作,故上二篇云君子戒惧慎独,此言中和,则固疑为君子事矣。且以性情言之,则为中和,以德行言之,则曰中庸,朱子已明註之。又《註》云:“此言性情之德。”德固行道而有得於心者也。孔门以德归颜、闵,自余诸子皆不与,况可泛及於庸众人乎?此其可信者一也。又以下章观之,则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又以道之不明不行,为贤知之过,愚不肖者之不及,则贤知固不能为中庸事,而况为愚不肖为小人?则益难能矣。此其可信者二也。至答子路问强曰:“南方之强,北方之强,皆有过不及之弊,而惟君子则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始可以言中庸。”此其可信者三也。朱子述李延平言曰:“人固有无所喜怒哀乐之时,然谓之未发,则不可言无主也。”又如先言慎独,然后及中和,此意亦尝言之,但当时既不领略,后又不深思,遂成蹉过,孤负此翁耳。此朱子未言之意,而愚之所信悟者也。盖心统性情,必有主而后可以存性,以立其中,如孟子言“必有事焉心勿忘”是也,程子亦言“有主则虚”,正与此意互相发耳。后言致中和处,亦是前篇“君子已存此中,发此和”,到“一理浑然,泛应曲当处,一神两化,故位天地,育万物,自然此理,圣人之能事,中庸之极功也”。如此恐不为凿说,惟再体味之。(《答高太和论中和》)
执事谓喜怒哀乐,自然之中,人人所同,是说天命之性,孟子所谓性善者也。至谓小人愚不肖,类多气染习汙而失之,是中之体已不能存,而发亦不能和矣。亦兼孔子所谓气质与习而言之,与区区论议亦合,但不须说君子小人同此中,与反中庸不类。盖中和二字,是子思抽出性情中纯粹无杂之义,率性君子入道存养之始功,而又列於戒惧慎独二条之后,其意可见,恐不可与愚不肖小人并许之也。大率用此议论,亦似无方,特恐说到总与大处,於吾人用功处无味,而所谓吃紧精实,稍可致力,便当以是求之耳。又近世为学习见,多立高论,务以胜人,而卒无其实,而执事虚处谦真直,有过人者,但於性情中和二字,正吾人今日要义,一见稍异,即成乖违,而忽忽中年,老景催迫,某常以是惧,幸知己与共勉焉。(《又答太和》)
所论静专静翕之功,真畜德养身之切务,即老子所谓专气致柔,道流之所谓修养,吾儒之所谓静存,同旨异趋者也。盖吉凶悔吝生乎动,而气胜亦能动志,志动气交,始有不得其理者。故志定而气顺,心一而神安,枢纽开阖,以役百体,制群动,《易》所谓“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一者不二不杂,敬之本也。中年以来,平居及多病中,时亦见得此气象,但或为事胜不能守,守而不能常耳。执事亲得其味,复以见谕,敢不祗领,以无忘规切乎。(《答黄才伯》)
书来承示敬义,引据发挥,益加详密,知公晚年得力之地,实在於此,敬服!敬服!但《易》之敬义,本是一理,即犹有可讲者,恐为近学以《易传》言敬义,学者分说支离,为此言耳。义为四德之一,而所以裁制在心,敬则提醒敛肃,操而不放之意,乃静时存养之功,恐不可谓之理也。在理则仁义礼智,皆诚而已,不可谓之敬也。人心易动,出入无时,其动以天者,《易》为无妄,故一,以人者为妄,故二。《书》曰:“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程子曰:“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夫整思虑,正思慎,其妄动齐其不齐,合二三之德,以贞於一者也。”又曰:“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又曰:“敬只是持己之道,义便知有是非,顺理而行,是为义也。”故敬所以枢纽於动静之间,为提醒操存要诀,固不可使此心逐物放失为邪曲,而后收敛,则外之,所失多矣。执事所谓“严肃收敛此心,而复其本然者”甚是,本然者一也,一则私意无所投其隙而为妄动、为二三,则本心所具之性,自浑然在中,无少偏陂,而内自直矣。以此制事,则如规矩权衡,称量事物皆中其长短方圆之则,而外自方矣。朱子谓“如两脚立定是敬,行是义”,盖已立定,於当行处便行,甚明白。惟决定是决定不是语,犹若持以刚果决骤之体,而少从容和顺之用,其於《中庸》所谓发而中节之和,《易》谓利者义之和处,似少浑融。然学者能如此,亦可自立矣。愚尝与诸生论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易》以发明坤道大数,是圣贤见成工夫。至於学者用功入道,则当如《大学》次第规模,所谓先正其心,存养主敬之事也;先诚其意,省察克治之事也;先致其知,致知格物,尽心穷理之事也。若徒知有敬,而不先之穷理,则於天下万事万物,不能灼知其所以然,心之知识,容有未尽,而孔子所谓罔殆之敝,必将扞格於其间。心之所发为公私邪正,恐不能自别其诚与否,而决机於所舍之际,又安知义之所在,而使泛应各得其宜哉!若使初无定见,事至方才求义於轇轇扰扰之中,参以得失利害之较,未必无鹵莽将就,而有义非其义者矣。故主敬穷理,不可偏废,二者交致其力,则内本可立,外境昭融,加以省察克治,使人欲几微,无所容其隙。所谓方外之义,不须随处体验,而天理亦无不合。所谓反躬践实工夫,亦不外乎此矣!又尝答学者曰:“先儒曰静,言其时也,直言其体数也。中言其所存主处也,正言其用功也。敬则操存之枢纽,而正之事也。义以方外,如《大学》絜矩,而絜处稍用力,若恕之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者是也。孔子告仲弓,不言穷理,盖专以求仁而言,孔门弟子,身通六艺,博文之训,平日用功,穷之熟矣。”又尝语学者,以存心之要,只用太甲“顾諟天之明命”一句,甚的确。盖心具五常,以系五伦,畀於人以为性,明明交付如命令,然常目在之非,是比喻真欲,使目常视其心,而不敢忘此命令也。古人视,每上於面,下於带,视於面则傲,视於带则忧。若视不离乎袷带之间,则此心之方寸是也。常视此者,敬畏常存,此心无少间断。《中庸》之尊德性,颜子之服膺,孟子之心勿忘,皆是此意,均为主敬工夫。人能执此一句,尽有把捉,而又於道问学交致其力,则道理自当浃洽滋润,而有居安资深、左右逢原之妙,可不必求诸纷纷之说矣。因并候参校,以为何如?(《答毛式之论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