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中之道,尧、舜传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叹曰:“只就我两人眼前说,这饮酒不为限量,不至过醉,这就是饮食之中。这说话不缄嘿,不狂诞,这就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就是一事的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到那安行处,便是十全的尧、舜。”
形神一息不相离,道器一息不相无,故道无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指案上樽俎言,其位置恰好处,皆是天然自有的道理。若说神化性命不在此,却在何处?若说这里有神化性命,这个工夫还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扬之夫,炊爨烹调之妇,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只因不曾理会。理会得,横竖推行,扑头盖面,脚踏身坐的,都是神化性命。
无万则一何处着落?无一则万谁为主张?此二字一时离不得。得一只在万中走,故有正一无邪万,有治一无乱万,有中一无偏万,有活一无死万。
或问:“子之道何如?”曰:“饥食渴饮,倦眠醒起,冬炉夏扇,喜歌悲哭,如此而已矣。”曰:“如此之道,其谁不能?”曰:“我有终身不能者在。”(以上《道体》)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无学无识,学识须从三代以上来,才正大,才中平。今只将秦、汉以来见识,抵死与人争是非,已自可笑,况将眼前闻见,自己聪明,翘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今人无事不苟且,只於虚套搪塞,竟不咀嚼真味。
不从学问中来,纵有掀天揭地事业,都是气质作用。气象岂不炫赫可观?一入圣贤秤尺,坐定不妥贴。学问之要如何?随事用中而已。
学问二字,原自外面得来,盖学问之理,虽全於吾心,而学问之事,则皆古今名物,人人而学,事事而问,攒零合整,融化贯串,然后此心与道,方浃洽畅快。若怠於考古,耻於问人,聪明自己出,可怜可笑,不知怎么叫做学者。
“无所为而为”五字,是圣贤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为上,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是如此。
人才不甚相远,只看好学不好学、用心不用心耳。
以粗疏心看古人亲切之语,以烦燥心看古人静深之语,以浮汎心看古人玄细之语,以浅狭心看古人博洽之语,字意未解,句读未真,便加评骘,真孟浪人也。
一门人向予数四穷问无极太极,及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语,予亦能勦先儒之说,及一己之谬见,以相发明,然非汝今日急务。假若了悟性命,洞达天人,也只於性理书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语,讲学门中多了一宗卷案,后世穷理之人,信彼驳此,服此闢彼,百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桩话说,不知於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见在得济否?我只有个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处事、接物、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本、小节,都事事心下信得过了,再讲这话不迟。”曰:“理气性命,终不可谈耶?”曰:“这便是理气性命显设处,除了撒数没总数。”(以上《问学》)
人各有抵死不能变之偏质,惯发不自由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时检之功,总来不如沉潜涵养,病根久自消磨。然涵养中须防一件,久久收敛衰歇之意多,发强之意少,视天下无一可为之事,无一可恶之恶,德量日以宽洪,志节日以摧折,没有这个,便是圣贤涵养,着了这个,便是释道涵养。
涵养不定的,自初生至盖棺时,凡几变,即知识已到,尚保不定毕竟作何种人。所以学者要德性坚定,到坚定时,随常变穷达生死,只一般,即有难料理处,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时,尽算好人,一遇个小小题目,便考出本态,假遇着难者、大者,知成个甚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轻易笑,恐我当此,未便在渠上也。
涵养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没涵养,就省察得,也没力量降伏那私欲。
平居时有心訒言还容易,只是当喜怒爱憎时,发当其可,无一厌人语,才见涵养。
天地万物之理,皆始於从容,而卒於急促。急促者,尽气也,从容者,初气也,事从容,则有余味,人从容,则有余年。(以上《涵养》)
心要有个着落,不着落到好处,便向不好处。与庆阳李克菴通宵谈,非天德则王道,因相谓曰:“即此便是不放心。”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游子思亲,贞妇怀夫,这个是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
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囮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一事不从心中出,便是乱举动,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躯壳。(以上《存心》)
慎言动於妻子仆隶之间,检身心於食息起居之际,这工夫便密了。
此身要与世融洽,不见有万物形迹,六合界限,此之谓化。然中间却不糢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谓精。
天地人物,原来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心肠,同了便是一家,异了便是万类,而今看着风云雷雨,都是我胸中发出,虎豹蛇蝎,都是我身上分来,那个是天地?那个是万物?(以上《修身》)
或问“敬之道。”曰:“外面整齐严肃,内面齐庄中正,是静时涵养的敬;读书则心在於所读,治事则心在於所治,是主一无适的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随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谈歌咏,宴息造次之时,恐如是则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严为体,以虚活为用,以不离於正为主。斋日衣冠而寝,梦寐乎所祭者也。不斋之寝,则解衣脱冕矣。未有无衣冕而持敬者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诡於道义,则不害其为敬矣。若专去端严上求敬,则荷锄负畚,执辔御车,鄙事贱役,古圣贤皆为之矣,岂皆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大端心与正依,事与道合,虽不拘拘於端严,不害其为敬。苟心游千里逐百欲,而此身却兀然端严在此,这是敬否?”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也,千德万业,日怠废而无成,千罪万恶,日横恣而无制,皆此二字为之。
静中看天地万物,都无些子。(以上《主静》)
学者万病,只一个静字,治得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千纷百扰中,此心不乱,千挠百逆中,此气不动,此之谓至静。(以上《居敬》)
喜来时一点检,怒来时一点检,怠惰时一点检,放肆时一点检,此是省察大条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顾不得,一错了,便悔不及。若养得定了,便发而中节,无用此矣。
圣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二字。(以上《省察》)
天下难降伏难管摄的,古今人都做得来,不为难事。惟有降伏管摄自家难,圣贤做工夫,只在这里。(《克治》)
天德之良知,是千圣一心,万古一道,坐斗室而通於六合的,才落闻见,便有偏倚驳杂世俗气味矣。是以圣贤将闻见来证心,不以心狥闻见。(《致知》)
字到不择笔处,文到不修句处,话到不检口处,事到不苦心处,皆谓之自得者与天遇。(《力行》)
夫一言之发,四面皆渊阱也。喜言之,则以为矫;戚言之,则以为懦;谦言之,则以为谄;直言之,则以为陵;微言之,则以为险;明言之,则以为浮。无心犯讳,则谓有心之机;无为发端,则疑有为之说。简而当事,曲而当情,精而当理,确而当时,一言而济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谓修辞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气。
世人喜言无好人,此孟浪语也。今且不须择人,只於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长,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为贤人;人必有一见,集百人之见,可以决大计。恐我於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妇哉?
清议酷於律令,清议之人酷於治狱之吏。律令所冤,赖清议以明之;清议所冤,万古无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轻议人,惧冤之也。故此事得罪於天甚重。
对左右言,四顾无媿色,对朋友言,临别无戒语,可谓光明矣,胸中何累之有?
在邪人前正论,不问有心无心,此是不磨之恨,故位在,则进退在我,行法可也。位不在,而情意相关,密讽可也。若与我无干涉,则箝口而已。礼,入门而问讳,此亦当讳者。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预道之,已定矣,临时还有变更,况未定者乎?故宁有不知之名,无贻失言之悔。(以上《慎言》)
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边说去,固是衰世人心,无忠厚之意。然士君子不可不自责,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别念头,人亦向好边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
以患难视心居安乐,以渊谷视康庄,以疾病视强健,以不测视无事,则无往而不安稳。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长进。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过多,便有长进。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为我境。(以上《反己》)
有天欲,有人欲。吟风弄月,傍花随柳,此天欲也。天欲不可无,无则寂,人欲不可有,有则秽。天欲即好的人欲,人欲即不好的天欲。
愈进修,愈觉不长,愈点检,愈觉有非。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尽看得过,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一些好处?初头只见得人欲中过失,久久又见得天理中过失,到无天理过失,则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浑化,着色吃力过失,走出这个边境,才是圣人,能立无过之地。(以上《理欲》)
为善去恶,便是趋吉避凶,惑矣,阴阳异端之说也。祀非类之鬼,禳自致之灾,祈难得之福,泥无损益之时日,宗趋避之邪术,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则悟之者,亦狃於天下皆然,而不敢异,至有名公大人犹极信尚。反经以正邪慝,复谁望哉?
凡人之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后忍不忍半,其后忍之,其后安之,其后乐之,至於乐为不善,而后良心死矣。
精明也要十分,只须藏在浑厚里作用,古人得祸,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浑厚而得祸者。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乃所以为愚也。(以上《善恶》)
别录
宋儒有功於孟子,只是补出个气质之性者,多少口吻,不动气,事事好。
每日点检,要见这愿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
孝子之於亲也,终日乾乾,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头,无论贫富贵贱,常变顺逆,只是以悦亲为主。盖悦之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
明道受用处,阴得之佛、老,康节受用处,阴得之庄、列。然作用自是吾儒,盖能奴仆四氏,而不为其所用者。此语人不敢道,深於佛、老、庄、列者,自嘿识得。
忠节鹿乾岳先生善继
鹿善继字伯顺,号乾岳,北直定兴人。万历癸丑进士。授户部主事。辽左缺饷请帑,疏皆不行。会广东解金花银至,先生与司农议劄,纳太食转发辽左。而后上闻,上怒,降级调外任。先生因移疾去。金花银者,国初以备各边之缓急,俱解太仓,其后改解内府,宫中视为私钱矣。光庙御极,复官。改兵部主事。司马王象乾行边,请用废弁之以赃败者,耿职方不覆,司马又请旨,命司官不得违阻。先生寓书福清争之,无以夺也。高阳以阁臣督师,先生转员外郎中,皆在幕府。高阳解兵柄,先生亦罢归。家居四年。崇祯初,起为尚宝司卿,陞太常寺少卿,未三载,复请告。九年七月,先生坚守定兴,城破死之。赠大理寺卿,谥忠节。
先生读《传习录》,而觉此心之无隔碍也。故人问其何所授受,曰:“即谓得之於阳明可也。”先生与孙奇逢为友,定交杨忠愍祠下,皆慨然有杀身不悔之志。尝寄周忠介诗云:“寰中第二非吾事,好向椒山句里寻。”首善书院之会,先生将入,闻其相戒不言朝政,不谈职掌,曰:“离职掌言学,则学为无用之物,圣贤为无用之人矣。”遂不往。先生之学,颇近东林诸子,一无搀和夹杂,其斯谓之狂狷与?
论学语
吾辈读有字的书,却要识没字的理,理岂在语言文字哉?只就此日此时此事,求一个此心过的去,便是理也。仁义忠孝,名色万千,皆随所在而强为指称也,奈何执指称者求理乎?指称种种,原为人觌面相违,不得不随在指点,求以省悟,而人复就指点处成执滞,谈玄说妙,较量一字之间,何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