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明儒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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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诸儒学案下三(1)

给事中郝楚望先生敬

郝敬字仲舆,号楚望,楚之京山人。万历己丑进士。知缙云县,调永嘉,入为礼科给事中,改户科。上开矿税,奄人陈增陷益都知县吴宗尧,逮问。先生劾增,申救宗尧。税奄鲁保、李道请节制地方有司,先生言:“地方有司,皇上所设以牧民者也,中使,皇上所遣以取民者也。今既不能使牧民者禁禦其取民者,已为厉矣,而更使取民者箝制其牧民者,岂非纵虎狼入牢,而恣其搏噬哉!”又劾辅臣赵志皋力主封贡,事败而不坐,鼠首观望,谋国不忠。於是内外皆怨。己亥,大计京朝官,以浮躁降宜兴县丞,量移江阴知县。不为要人所喜,考下下再降。遂挂冠而归,筑园著书,不通宾客。《五经》之外,《仪》《礼》、《周礼》、《论》、《孟》各著为解,疏通证明,一洗训诂之气。明代穷经之士,先生实为巨擘。先生以淳于髡先名实者为人,是墨氏兼爱之言;后名实者自为,是杨氏为我之言。战国仪、秦、鬼谷,凡言功利者,皆不出此二途。杨、墨是其发源处,故孟子言:“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所以遂成战国之乱,不得不拒之。若二子,徒有空言,无关世道,孟子亦不如此之深切也。此论实发先儒所未发。然以某论之,杨、墨之道,至今未熄。程子曰:“杨、墨之害甚於申、韩,佛、老之害甚於杨、墨。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夫无所为而为之,之为仁义,佛氏从死生起念,只是一个自为,其发愿度众生,亦只是一个为人,恁他说玄说妙,究竟不出此二途。其所谓如来禅者,单守一点精魂,岂不是自为?其所谓祖师禅者,纯任作用,岂不是为人?故佛氏者杨、墨而深焉者也,何曾离得杨、墨窠臼?岂惟佛氏,自科举之学兴,儒门那一件不是自为为人?仁义之道,所以灭尽。某以为自古至今,只有杨、墨之害,更无他害。扬子云谓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闢之,廓如也。岂非梦语?今人不识佛氏底蕴,将杨、墨置之不道,故其闢佛氏,亦无关治乱之数,但从门面起见耳。彼单守精魂者,不过深山之木石,大泽之龙蛇,无容闢之;其纯任作用,一切流为机械变诈者,方今弥天漫地,杨、墨之道方张而未艾也。呜呼!先生之学,以下学上达为的,行之而后著,习矣而后察,真能行习,未有不著察者也。下学者行也,上达者知也,故于宋儒穷理主静之学,皆以为悬空著想,与佛氏之虚无,其间不能以寸。然按先生之下学,即先生所言之格物也,而先生於格物之前,又有一段知止工夫,亦只在念头上,未著於事为,此处如何下学,不得不谓之支离矣!

知言

学以性善为宗,以养气为入门,以不动心为实地,以时中为妙用。

性即至善,不待养而其体常定,不定者气动之也,故其要只在养气。

性者静也,无为之先,本无不善,桀、纣、幽、厉,有为之后也,气习胜也。天道於穆,本无不善,灾疹乖戾,毒草猛兽,有为之后也,气化胜也。

志,气之帅也,此乃天然妙用,人心起一念,气即随念而动。真宰凝定,气自蛰伏,中心坦坦,气自舒畅,所以养气又在调心。

浩然之气,与呼吸之气,只是一气。

一点虚灵内照,自然渣滓销鎔,以是益信人性本善。若非性善,何以性现,众欲便消?今人疑性有不善,盖认情识为元神耳,不是性之本体,何怪乎不善!

一点灵知,时时刻刻,事事物物,寂照不昧,便是有事。的的真功,行时知行,坐时知坐,呼吸语默细微,无不了了自知,自然性常见而气听命,此谓性善,此谓知止,此谓止於至善。

日间宁静时多则性见,闹攘时多则气杂。要之尘劳喧哗中,自有安身立命处。气常运,性常定,何动不静?

木戆人念头,常方方硬硬,以此认不动,非也。念头若不圆活,触着便恼,磕着便摇,须放教和平,满腔春意,则气不调而自调,心不定而自定。

习气用事,从有生来已惯,拂意则怒,顺意则喜,志得则扬,志阻则馁,七情交逞,此心何时安宁?须猛力斡转习气,勿任自便。机括只在念头上挽回,假如怒时觉心为怒动,即返观自性,觅取未怒时景象,须臾性现,怒气自平。喜时觉心为喜动,即返观自性,觅取未喜时景象,须臾性现,喜气自平。七情之发,皆以此制之,虽不如慎之未萌省力,然既到急流中,只得如此挽回。

喜怒虽大贤亦不免,但能不过其则耳。若顺亦不喜,拂亦不怒,则是性死情灰,感之不应,触之不动,木石墙壁,皆圣贤矣。

有事只是一个乾知。

心所以大者,以其虚也。若滞在一处,只与司视司听者无别。有碍则小,无碍则大。

但得闲时,则正襟默坐,体取未发气象,事至物来,从容顺应,尘劳旁午,心气愈加和平,不必临事另觅真宰。但能平心定虑,从容顺应,即此顺应者,即是主宰,多一层计较,多一番劳扰。

性体至静而明,静故寂寂,明故生生,显微无间,仁智一体,动静一源,此天命之本然也。天命不已处,即是於穆处。盈两间,四时日月,寒暑昼夜,来而往,往而来,草木苗而秀,秀而实,人物幼而壮,壮而老,刻刻流行,时时变易。俄倾停滞,即不成造化矣。人性若断灭枯槁,岂是天命之本然?故曰:“离动非性,厌动非学。”

无事端默凝神,内外根境,一齐放下,有事尽去思量,尽去动作,只要傀儡一线不放,根蒂在手,手舞足蹈,何处不是性天?

约礼只是主敬,以敬履事之谓礼,以礼操心之谓敬。儒道宗旨,就世间纲纪伦物上着脚,故由礼入,最为切近。其实把柄,只一点灵性,惺惺历历,便私欲净尽,天理流行,日用伦物,尽是真诠。但圣人下学上达,不如此说得玄虚。子思后来提出未发之中,教人戒惧慎独,直从无始窟中,倒底打迸出来,刀刀见血矣。

乾元资始,万物化育流行,穷历不变,只缘太虚中有一个贞观作主,自屈自伸,自往自来,无心而成化,故曰:“乾以易知。”曰健,曰专,曰直,皆易知之妙用也。人心一念虚灵,惺惺内照,自与天道同运并行。今人念头无主,胶胶扰扰,精明日消,乃禽乃兽,是谓背天。

《论语》“思无邪”,《礼记》“俨若思”二语,为圣功之本。不思之思,为俨若思,不偏之思,为正思。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先立乎其大者。”一片虚灵,静而常照,与宇宙同体,万象森罗,故曰大,非计较分别之思谓之大也。计较分别之思,皆谓之邪。一有所著,即非中体,非必放纵而后谓之邪也。

不学则殆之思,终日终夜无益之思,皆是揣摩妄想,非俨若无邪之本体。若是真思,即是真学,岂得殆而无益?

养心先要识心体,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先儒谓先有个物,方去养,方会长。白沙诗云:“存心先要识端倪。”此之谓也。吾儒谓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禅门谓之本来面目,玄门谓之五行不到处。白沙诗:“须臾身境俱忘却,一片圆融大可知”,即此境界。是万物皆备,仁之全体也,便是端倪。识此方去日用上护持,工夫才有下落,先辈谓如鸡伏卵,如龙养珠,先要有珠有卵,方去抱养,非茫茫泛用其心也。

日用感遇,情识牵缠,千头万绪,如理乱丝。昔人有环中弄丸之喻,胸次何洒然也。环中者,於此去彼来,交继之间,圆转平等,无牵强凑合之迹也。弄丸者,因一彼一此,各正之理,随物应化,无凝滞留难之苦也。上士以应用为乐,下学以酬酢为苦,但十分苦中得一二分轻省,即是讨着把柄,直到无意必固我,从心所欲,发而中节地位,方是最上头。

为仁在养气,心气和平,自然与万物相亲。

今人血气运动,即谓之生,都不知自己性命安顿何处,故云:“百姓日用而不知。”

天道只一个乾知作主,更无第二知,所以亘元会运世,时行物生,贞常不变。若有第二知,便费搬弄安排,必然生出许多怪异,时序都要颠倒错乱。人心多一个念头,便多一番经营。

大道不分体用,治人即是修己,士君子待人接物处事,一有差谬,即是心性上欠圆融。试随处返照,自当承认。

万物若非一体,天下无感应矣。

为人子弟,日用问安视膳,温凊定省,唯诺进趋,隅坐徐行,奉杖进履,种种小节,在家庭父母兄长之前行之,丝丝都是性命精髓流泄出来,所以为至德要道。

有目能见,无目即无见;有耳能闻,无耳即无闻;有血肉躯便有我,无血肉躯即无我;有计较思量便有心,无计较思量即无心。此凡夫局於形气,所谓颠倒迷惑,沉沦生死,为可悲悯者也。悟中人须不假五官四肢,闭明塞聪,兀然枯朽,而光荧朗鑑,到处空明,冲漠无朕之中,万象森罗,方为知者。

形气有生死,性无生死,性自太虚来,与太虚同体,附形气而为性,形从太虚中结聚,故不离太虚之本然。譬如冰从水生,不离湿,所以性体与虚合也。形毁气散之后,一点虚明不被情识牵缠,复还太虚去。若被情识牵缠,展转汩没,依旧化形化气,少不得太虚本然仍在。如金杂铜中,百劫不坏,直待铜质销尽,金体复现。

今人病痛,只为心不在躯壳内,所以形空气散,日趋朽败。若心在身中,食知食,视知视,听知听,一切运动喘息,无不了了自知,则神常凝,气常聚,精常固,昔贤所以言“心要在腔子内”也。

天地元气,只在两间内运用,保合不泄,所以天长地久。日月只在两间内代明,所以久照。今人精气神识,浑在外面,发泄无余,安得不败漏销竭,以至死亡?

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营义训明,亦训动,即魂也,动而明者为魂。《淮南子》曰:“天气为魂,地气为魄。”註曰:“魂,人阳神也;魄,人阴神也。魂魄具而成人,二者相守。”魂日也,魄月也。天道,日月相推而明生;人身,魂魄相守而灵发。月附日而生光,魄附魂而生灵,昼阳胜,白日动作,魂用事也,魄即伏其间,阴不离阳也。夜阴胜,向晦晏息,魄用事也,魂即守其宅,阳不离阴也。魄精重浊,离魂则沉,在夜则为厌寐,在昼则为昏惰顽冥,一切贪着不仁之患。魂神轻清,离魄则浮,在昼则为散乱驰逐,在夜则为惊悸狂呼,展转不宁之患。故摄生者以魂为主,魂胜而魄受制,则志气清明,神宇光朗,为贤为圣。魄胜而魂受制,则私欲横行,邪暗蔽塞,为狂为愚。魂不守魄,则官旷宅空,神外驰而形无检,破耗销竭,为病为死。故曰:“载营魄抱一。”载者,并畜同处之意;抱一者,浑合不离之法也。

四书摄提

凡事君者,尽忠谋国,以求必济,不可轻弃其身。处困者,畏天凝命,以求遂志,不可轻弃其命。如是,则君事无不终,而己志无不遂。至於万不可已,舍身殒命,良非得已,岂谓凡事君者,先意其必亡,遂委身弃之乎?世儒不达於为臣,辄云“不有其身”,於处困,辄云“不有其命”,但求塞责,不顾委托。无济困之才,适以自丧其躯,岂圣人教人之本意哉?夫道贵通变,《易》戒用刚,儒者固执用刚,举天下国家之重,祇以供吾身之一掷,经术不明,身世两误,可不慎欤!

不求安饱,朱註:“志有在而不暇及,所以敏於事。”其实饮食居处,亦便是事,恒情食辄求饱,居辄求安,所谓有事而正也。见小欲速,伧父习气,学道者逞一毫习气不得,着一毫私意不得,穿衣吃饭,都是事。

博士家终日寻行数墨,灵知蒙闭,没齿无闻,皆沿习格物穷理,先知后行,捕风捉影,空谈无实。学者求真知,须躬行实体,行之而后著,习矣而后察,向日用常行处参证,自然契合。

人情所谓好恶者,好他人,恶他人耳。圣人所谓好仁恶不仁者,自好自恶也。世所谓好仁,恶不仁,见可好之在仁,可恶之在不仁耳。圣人所谓好仁,即是为仁,所谓恶不仁,即是去不仁。

《论语》无空虚之谈,无隐僻之教,言性即言习,言命即言生死兴废,言天即言时行物生,言仁即言工夫效验,言学即言请事条目。境不离物,心不离境,理不离事,学不离文,道不离世,天不离人,性天不离文章,故曰下学而上达。高卑一也,远迩一也,道器一也,形性一也,理气博约知行皆一也,一即贯,贯即一,故曰一以贯之。后儒事事物物,分作两段,及其蔽也,遂认指为月,画地为饼,蹠虚为实,贵无而贱有,离象而索意,厌动而贪静,远人而为道,绝俗以求真,清虚寂灭之教盛,而规矩名法荡然矣。

人性虽善,必学习而后成圣贤。赤子虽良,养之四壁中,长大不能名六畜。虽有忠信之资,不学不成令器。荀卿疑人性为恶以此。夫性本虚灵,人之生理,何有不善?如五穀果实,待人栽培,委之闲旷,其究腐败耳,可谓五穀果实,本无生理乎?浮屠称无学求以见性,所以荒宕驰骋,败常乱俗也。

圣人於道,但教人行,不急责人知,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使民由之而已。知则存乎贤者,纵不知能由,亦有所范围,而不及於乱。如天下仁人孝子少,养生丧祭之礼不废,即贼子亦少。必若责养生者以深爱和气,责居丧者以三年不言,责祭祀者以七日戒、三日斋,洋洋如在,不惟孝子慈孙不多得,并将奉养衰麻奠享以为难行。故圣人制礼,因人情而节文,小大由之,正以此。二氏执途之人,责以明心见性,致虚守静,未可得,反使世人迷谬,不知所趋,故道者卑近乎常人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