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佑问“人心下多是好名如何?”先生曰:“好名亦不妨,但不知你心下好甚么名来。若心下思稷只是个养民的名,契只是个教民的名,怎么便能千万世不泯?把这个名之所以然上求则得之,未尝不善。若只空空慕个名,不肯下手去做,却连名也无了。”
何廷仁来见,问:“宣之在京一年,亦可谓有志者?”先生曰:“宣之甘得贫,受得苦。七月间其仆病且危,宣之独处一室,躬执爨,自劳筋骨,未尝见其有愠色,可以为难矣。”廷仁对曰:“孔明、渊明非无才也,而草庐田园之苦,颜子非无才也,而箪瓢陋巷之穷,看来君子之学,惟重乎内而已。”先生曰:“然。古人做工夫,从饮食衣服上做起,故颜子之不改其乐,孔明、渊明之所以独处,皆其志有所在,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耳。某常云‘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以《雍》彻’,犯分不顾,都只是耻恶衣恶食一念上起。此处最要见得,则能守得。”
惟时问:“先生常论尹彦明、朱元晦不同者何?”先生曰:“得圣门之正传者,尹子而已,其行悫而直,其言简而易。若朱子大抵严毅处多,至於谏君,则不离格致诚正。人或问之,则曰‘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如此等说话,人皆望而畏之,何以见信於上耶!”因论后世谏议多不见信於人君者,亦未免峻厉起之也。又问:“朱子与二程何如?”先生曰:“明道为人,盎然阳春之可掬,故虽安石辈,亦闻其言而叹服。至於正叔,则启人伪学之议,未必无严厉之过耳。”顷之叹曰:“凡与人言,贵春温而贱秋杀。春温多,则人见之而必敬,爱之而必亲,故其言也,感人易而入人深,不求其信,自无不信也。秋杀多,则人闻之而必畏,畏之而必恶,畏恶生则言之入人也难,将欲取信而反不信也。”
先生曰:“父母生身最难,须将圣人言行,一一体贴在身上,将此身换做一个圣贤的肢骸,方是孝顺。故今置身於礼乐规矩之中者,是不负父母生身之意也。”问:“格物之格,有说是格式之格,谓致吾之良知在格物,格字不要替他添出穷究字样来,如何?”先生曰:“格物之义,自伏羲以来未之有改也。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远求诸物,近取诸身,其观察求取即是穷极之义。格式之格,恐不是孔子立言之意,故曰自伏羲以来未之有改也。”
楷问:“求仁之要在放心上求否?”先生曰:“放心各人分上都不同,或放心於货利,或放心於饮食,或放心於衣服,或於放心於宫室,或放心於势位。其放心有不同,人各随其放处收敛之,便是为仁。”先生曰:“诸君求仁,须要见得天地万物皆与我同一气,一草一木不得其所,此心亦不安,始得。须看伊尹谓‘一夫不获,若己推而内之沟中’。是甚么样心?”王言曰:“此气象亦难。今人於父母兄弟间,或能尽得,若见外人,如何得有是心。”曰:“只是此心用不熟,工夫只在积累。如今在旅次,处得主人停当,惟恐伤了主人;接朋友务尽恭敬,惟恐伤了朋友;处家不消说,随事皆存此心。数年后,自觉得有天地万物为一体气象。”
先生曰:“人能反己,则四通八达皆坦途也。若常以责人为心,则举足皆荆棘也。”
问“无事时心清,有事时心却不清”。曰:“此是心作主不定,故厌事也。如事不得已,亦要理会。”
教汝辈学礼,犹隄防之於水,若无礼以隄防其身,则满腔一团私意,纵横四出矣。
问“尧、舜气象”。曰:“求这气象,不在高远,便就汝一言一动处求之,则满目皆此气象矣。”
子贡言“夫子之圣又多能也”,则以多能为圣之外。夫子乃谓“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言不是多,皆性分中事,则多能又不在圣之外矣。斯可见洒扫应对,精义入神,无二也。
问“修词立诚”。曰:“如所说的言语,见得都是实理所当行,不为势所挠,不为物所累,断然言之,就是立诚处。如行不得的,言之,即是伪也”。
诸生有言及气运如何,外边人事如何者。曰:“此都是怨天尤人的心术。但自家修为,成得个片段,若见用,则百姓受些福;假使不用,与乡党朋友论些学术,化得几人,都是事业,正所谓畅於四肢,发於事业也,何必有官做,然后有事业。”
司务吕愧轩先生潜
吕潜字时见,号愧轩,陕之泾阳人。师事吕泾野,一言一动,咸以为法。举嘉靖丙午乡书,卒业成均。时朝绅有讲会,先生於其间,称眉目焉。母病革,欲识其妇面,命之娶。先生娶而不婚,三年丧毕,然后就室。父应祥,礼科都给事中,既卒而封事不存。先生走阙下,录其原稿,请铭於马文庄。与郭蒙泉讲学谷口洞中,从学者甚众。泾野之传,海内推之,荐授国子监学正,举行泾野祭酒时,学约,调工部司务。万历戊寅卒,年六十二。
张石谷先生节
张节字介夫,号石谷,泾阳人。初从湛甘泉游,继受学於泾野。泾野赠诗,称其守道不回。尝语学者:“先儒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又云:‘静中养出端倪。’吾辈须理会得此,方知一贯真境,不尔,纵事事求合於道,终难凑泊,不成片段矣。”万历壬午,年八十卒。
李正立先生挺
李挺字正立,咸宁人。正、嘉间诸生,从泾野学,孤直不随时俯仰。尝自诵云:“生须肩大事,还用读《春秋》。”往马谿田所讲学,死於盗,人皆惜之。
郡守郭蒙泉
郭郛字惟藩,号蒙泉,泾阳人。嘉靖戊午举於乡,选获嘉教谕,转国子助教,陞户部主事。出守马湖,年八十八。先生与吕愧轩同学,愧轩之父,其师也。辛酉计偕,因吕师会葬,遂不行,有古师弟之风。其学以持敬为主,自少至老,一步不敢屑越。尝有诗云:“道学全凭敬作箴,须臾离敬道难寻。常从独木桥边过,惟愿无忘此际心。”又云:“近名终丧己,无欲自通神。识拄乾坤阔,心空意见新。闭门只静坐,自是出风尘。”
举人杨天游先生应诏
杨应诏,号天游,闽之建安人。嘉靖辛卯举於乡,卒业南雍。时甘泉、泾野诸公皆讲学,先生独契泾野,出其门下。归作道宗堂於华阳山中,祀濂溪以及泾野,动止必焚香禀命。当世讲学者无不与往复,而於心斋、龙溪,为阳明之学者,皆有微疵。先生之学,以寡欲正心为主本,不愧天为归的,一切清虚玄远之言,皆所不喜。然其言多自夸大,而雌黄过甚,亦非有道气象。如“工夫即本体”,此言本自无弊,乃谓“本体光明,犹镜也;工夫,刮磨此镜者也”。若工夫即本体,谓刮磨之物即镜,可乎?此言似是而非。夫镜也,刮磨之物也,二物也,故不可以刮磨之物即镜。若工夫本体,同是一心,非有二物,如欲歧而二之,则是有二心矣。其说之不通也。
杨天游集
圣人之所以能全其本体者,不过能无欲耳。吾人不能如圣人之无欲,只当自寡欲入。欲,不独声色货利窠臼而已,凡一种便安忻羡,自私自利心,皆是欲。将此斩断,方为寡欲,则渐可进於无欲。圣人亦岂逃人绝世,始称无欲哉?圣人所欲,在天理上用事,有欲与无欲同。虽其有涉於向慕,有涉於承当,所欲处无一非天理天机之流行矣。
吾人之学,不在求事物之侵扰我不侵扰我,只在处事物道理能尽不能尽,是故居处时则不免有居处事之侵扰,然吾只在恭上做工夫,即其侵扰,亦天机之流行矣。执事不免有执事之侵扰,与人不免有与人之侵扰,吾只在敬上、忠上做工夫,即其侵扰,亦无非天机之流行矣。从古圣贤处世处常处变,其谁不自侵扰中来?若恶其侵扰而生厌怠,便非学也。
朱、陆之所可辨所可议者,其言也。朱、陆之不可辨不可议者,其人也。道之存於人,不贵於言久矣。苟不以人论学,而以言论学,不以人求朱、陆,而以言语求朱、陆,则今之纷纷、无怪其然。今之学者,出处无朱、陆三揖一辞之耿拔,取予无朱、陆裂石断金之果决,义利不分,声色不辨,无朱、陆青天白日之光明,而所为黯闒垢浊,自以为心传乎孔、孟,而胸次则鬼魅跖尤,蝇营狗苟,入仪、秦、申、商之奸橐,而反呶呶於朱、陆之短长,可悲也夫!
平生矻矻,苦力於学,固以收放心为事也。然思索义理,有未会心处,或至忘寝忘食,当食当寝,亦不知所食何物,所寝何地,此皆过用其心而不觉。至於诗文尤甚。吾之心,已放於诗之思索上去矣。生平负性气,每触时艰,不觉感叹不乐,对友朋呶呶大言,此皆出於一时感愤意气之私,吾之心已放於世变意气上去矣。
今之学者,不能实意以积义为事,乃欲悬空去做一个勿忘勿助;不能实意致中和,戒惧乎不睹不闻,乃欲悬空去看一个未发气象;不能实意学孔、颜之学,乃欲悬空去寻孔、颜之乐处。外面求讨个滋味快乐来受用,何异却行而求前者乎?兹所谓舛也。
圣人之心,如明镜止水,故此心本体光明,犹镜也;工夫,磨刮此镜者也。谓工夫即本体,谓磨刮之物即镜,可乎?镜光明,不能不为尘垢所慁;人心光明,不能不为物欲所杂。谓克治物欲,还吾心之光明,则可;谓克治工夫,即吾心之本体,则不可。谓刮磨尘垢,还吾镜之光明,则可;谓磨刮工夫,即吾镜之本体,则不可。何也?工夫有积累之渐,本体无积累之渐,工夫有纯驳偏全不同,本体无偏全,无纯驳也。
龙溪曰:“学者只要悟。”余谓:“不解辩吾道禅说是非,不算作真悟。”龙溪曰:“学者只要个真种子方得。”余谓:“不能透得声色货利两关,不算作真种子。”
今世学者,病於不能学颜子之学,而先欲学曾点之狂,自其入门下手处便差;不解克己复礼,便欲天下归仁;不解事亲从兄,便欲手舞足蹈;不解造端夫妇,便欲说鸢飞鱼跃;不解衣锦尚絅,便欲无声无臭;不解下学上达,便自谓知我者其天。认一番轻率放逸为天机,取其宴安磐乐者为真趣,岂不舛哉?故余尝谓学者,惟在日用平实伦纪处根求,不在玄虚夸大门户处寻讨;惟在动心忍性苦楚中着力,不在摆脱矜肆洒落处铺张。
静坐者,或流於禅定;操存者,或误於调息;主敬者,或妄以为惺惺;格物穷理者,或自溺於圆觉;存心养性者,或陷於即心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