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绝道丧之余,苟有兴起向慕於学者,皆可以为同志,不必铢称寸度而求其尽合於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为造端立命者,则不容有毫发之或爽矣。道,一而已。仁者见仁,知者见知。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宁有二乎?今古学术之诚伪邪正,何啻碔砆美玉,有眩惑终身而不能辨者,正以此道之无二,而其变动不拘,充塞无间,纵横颠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见,而又饰之以比拟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训,其为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诳己诳人,终身没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釐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於惟精惟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於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於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於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孽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无,尚犹得免於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难若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以上《寄邹谦之》)(只一伪字,是神奸攸伏处。以先生之善变也,经如许锻炼而渣滓未尽,犹然不废力如此。)
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答李明德》)
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的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玫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答欧阳崇一》)
学者往往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问之云:“忘是忘个甚魔?助是助固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工夫全在必有事上,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工夫原不间断,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不须更说勿助。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先破裂矣。所谓时时去集义者,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当下便有用工实地。(致良知,只是存天理之本然。)
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来只是一个。(以上《答聂文蔚》)
明道云:“吾学虽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良知即是天理,体认者,实有诸己之谓耳。(《与马子莘》)(此是先生的派明道处。)
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不难。(《与宗贤》)
《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於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於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孟之言也,恶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於《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於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於几微毫忽之间而已。晦菴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於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恶在其为支离者乎?独其平日汲汲於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註释考辨,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学者之猎等,而或失之於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於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疲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则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当时晦菴之自为,亦岂至是乎?仆尝以为晦菴之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菴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论辨者。独象山之学,则以其常与晦菴之有言,而遂籓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乃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夫晦菴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而象山辨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答徐成之》)
凡工夫只是要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寄安福诸同志》)(简易真切,是良知做手法。)
传习录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註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徐爱记)(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处,奚必晚年定论?)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尽。”曰:“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亦须讲求否?”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於孝亲之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热,自去求凊的道理。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便是如此。”(至善本在吾心,首赖先生恢复。)
爱问:“今人尽有知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知行分明是两件。”曰:“此已被私欲间断,不是知行本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个心去恶。”爱曰:“古人分知行为两,亦是要人见得分晓。一行工夫做知,一行工夫做行,则工夫始有下落。”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知又说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今若知得宗旨,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只见那好色时已是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只闻那恶臭时已是恶了,不是闻了后又立个心去恶。此是先生洞见心体处,既不是又立个心去好恶,则决不是起个意去好恶,可知固知意不可以起灭言也。)
爱问:“格物,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以心之所发言意,意之所在言物。则心有未发之时,却如何格物耶,请以前好恶之说参之。)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常人不能无私意,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礼。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既云至善是心之本体,又云知是心之本体。盖知只是知善知恶,知善知恶正是心之至善处。既谓之良知,决然私意障碍不得,常人与圣人同。)
问“博约”。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这便是博学於文,便是约礼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命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以上《徐爱记》)(先生说人、道只是一心,极是。然细看来,依旧只是程、朱之见,恐尚有剩义在。孟子曰:“仁,人心也。”人心便只是“人心也”之人心,道心即是仁字。以此思之,是一是二?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说他是伪心欲心?敢以质之先生。)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熟,反身实践,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工夫,明善是诚身工夫,穷理是尽性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工夫,博文是约礼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此类始皆落落难合,久之不觉手舞足蹈。(愚按:曰仁为先生入室弟子,所记《语录》,其言去人欲存天理者不一而足。又曰:“至善是心之本体,然未尝离事物。”又曰:“即尽乎天理之极处。”则先生心宗教法,居然只是宋儒矩矱,但先生提得头脑清楚耳。)
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又拈出天理。)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穀,上被此树遮覆,下被此树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养得此根。”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曰:“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工夫也。人须在事上磨炼,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先生又说个克己,即存理去欲之别名。)
问“上达工夫”。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与其力哉!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上达工夫。”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静时念念去欲存理,动时念念去欲存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着宁静,不惟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此所谓念,是无念之念,莫错会。不然,才起一念,已是欲也,故曰:“凡有所向便是欲。”然先生之教,自是真切。)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