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的相见,若只是为了抹杀过去那一点让人心存留恋的东西,不如不见。
1
沈智中途离席了一次,接电话,她妈打来的,跟她说邓家宁已经把孩子接回去了,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沈智知道,这一定是她妈给邓家宁提的要求,她的妈妈,想好的事情,用什么办法都会让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女儿的婚姻大事都是如此,更何况是谁来接外孙女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已经无力与母亲再做争论,只应了一声,然后就挂了电话,正要走回包厢去,一抬头,看到了唐毅。
他正与人说话,是个陌生的女人,中式衣服,却搭着皮裤,覆额短发,帅气非常。说话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臂弯上,那镶着缎子的宽阔袖边就覆在他黑色的衬衫上,嫣然一抹红色。
通往包厢的走廊并不宽,沈智便站住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走过去,若是走过去又要说些什么。
倒是唐毅看到了她,遥遥对上她的眼睛,眉毛一扬,还未说话,他身边的女人已经转过身来,对沈智一笑,又回过去看他,“你同学?”
唐毅点头,开口说话,“沈智,我老同学,王梓琳,我未婚妻。”
未婚妻?他有未婚妻了?沈智升起了强烈的荒谬之感,但她仍是答了,不但答了,还一脸微笑。
“你好,和唐毅一起来的吗?刚才没见到你。”
王梓琳笑着摇头,“跟他一起来?怎么会。我在边上跟朋友吃饭呢,正巧遇着他,唐毅,你继续,我回包厢去了。”
他嘱咐她,“叫人把账单送到我这里。”
王梓琳随口答,“该你的,少不了。”说完就转身,走过沈智身边时又对她一笑,一阵香风。
走廊里只剩下两人,沈智仍立在原地,并没有要走过去的打算,慢慢说了句,“恭喜。”
唐毅一笑,抽出一支烟来点燃,打火机“叮”的一声响,暖色的火,映在他眼里幽幽的两点光。
他说,“你也是,孩子都有了吧?同喜。”
沈智微笑,带着点讽刺,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从遥远的过去看过来,同样带着讽刺。
看吧,当年的海誓山盟,现如今不过是一句同喜同喜。
还有什么可说的?是她自己放弃了,是她自己不要了,他变成了她曾经梦想过的样子,但他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沈智向前走,越过他时唐毅微一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等他,只是继续自己的脚步,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他,心里想着,原来多年后的相见,都只是为了抹杀过去那一点令人心存留恋的东西。
真正是,不如不见。
唐毅确实想说些什么,但沈智从自己面前经过的时候,他竟突然忘了,忘了自己要开口的初衷,觉得自己忘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有一瞬甚至想拉住她,让她等一下,让他想一想。
但他最终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手指一痛,低头发现是那支夹在手指间的烟,被折弯了,点燃的那一段,狠狠烫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他想问的是,你的脖子,是不是烫伤了?
但是这个时候,沈智已经走远了,就在他抬头的同时,一转身,整个地消失在包厢门里。
沈智提早离开了苏浙汇,一桌的人都留她,“那么早走干什么?明天礼拜六,又不上班,一会儿大伙儿还去唱歌。”
沈智坚持,站起来的时候黄晨拉了她一下,压低声音,“真走了?你还没跟唐毅说上一句话哪?亏我特地给你留的惊喜,看你们,就跟陌生人似的。”
“是挺惊喜的,谢谢啦。”沈智笑着回答她,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何表情的时候,沈智就只剩下笑了,笑是最简单的面具,肌肉放松嘴角弯起,谁不会做?不会做的是未进化完全的残次品,活该被社会淘汰。
田舒也告辞,只说家里有事,与沈智一起离开,她在这一点上倒是与当年一样,总是跟着沈智,最大限度的形影不离。
田舒还说,“好不容易再见着你了,一起走吧,路上我们还能多聊几句。”
沈智感动,在失败的爱情面前,没想到一份快要被她遗忘的友谊倒是超越时空,历久弥新,几乎可称得上是地久天长了。
与众人告别的时候沈智并没有刻意回避唐毅,两个人互道了一声再平常不过的告别,让所有等着精彩场面的故友们一片唏嘘。
过去的一切早已经过去,一时的冲击也已经过去了,沈智对自己说,无论唐毅回到这个城市是为了什么,都和现在的她全无干系。
2
黑色的大车将沈智一路送到自己家楼下,田舒留了沈智的电话号码,又说候着她何时有时间,出来一起喝茶,她平时就一个人待家里,别的不多,就是时间多,老公一出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沈智心想,这就是做太太的,平常女人想待在家里还做不到呢,谁不是一早咬牙切齿,从暖热被窝里把自己强拔出来匆匆往单位赶的?
不过到底是多年未在一起的朋友,她对田舒的热情也有着一丝莫名的感动,听完她的话就点头应了,还说一定,然后才下车,回头看到那辆大车缓缓驶离,晶亮尾灯在夜色中变得遥远,最终隐没。
沈智转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上楼时的脚步都是重的,好不容易走到自家门前,沈智还未拿出钥匙门就开了,邓家宁站在门口,门廊的射灯开着,他站得不里不外,半张脸上有灯光半张脸没有,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干吗?安安呢?”沈智问了一句。
“睡了,都十点半了。”邓家宁答了一句,重音落在后半句上。
沈智不理他,从他身边走进门里,弯下腰来换鞋,低着头说话,“开着门干吗?你要出去?”
耳边响起关门的声音,邓家宁说话,“同学聚会怎么样?”
“还行。”沈智不想多谈,换好鞋就往屋里走。
“怎么回来的?”邓家宁跟着她。
“老同学送我回来的。”
“是吗?我看到了,你老同学的车真不错。”
沈智明白过来,回头看了邓家宁一眼,心里顿觉不齿,想这就是她的丈夫,唯一的敏感都用在猜忌她是否有红杏出墙的蛛丝马迹上,问题是,他凭什么?
邓家宁这个人,情商上有些问题,许多人犯错之后,会用各种方法来弥补,他也弥补,这一年对沈智都是小心翼翼的。她说要跟孩子睡,他忍,她说不要,他也忍,她一掉脸,他就诺诺,让她发泄个舒服,殊不知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是从来都不会说出口的,如果邓家宁用百倍的热情弥补,沈智虽然心中有怨,但既然没有离婚,夫妻之间,时日长久也不一定不接受,但他只是陪着小心,小心完了,什么实际行动都没有,就连女儿都是任由沈智一个人带着,这不免让沈智对他彻底失望,当然,让沈智彻底失望的还不止这一些,最让沈智受不了的是,自从邓家宁出轨的事情爆发之后,他不但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清教徒,就连对沈智,也总是有所怀疑。
沈智偶尔加班,他都要数个电话打到她公司去问清楚她是否在办公室里,如果有人送回来,那更是一定要问清楚是男是女,有几次沈智晚归,还没进大楼就发现邓家宁站在楼梯道旁的角落里,也不说话的,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吓得她心脏狂跳。
邓家宁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经历过沈智当时铁了心要离婚那个时段,沈智是个很有主张的女人,这一点她自己可能没觉得,但她身上确实有她母亲的强势遗传。这让邓家宁觉得,他们俩没有离婚完全是因为双方父母的阻挠,沈智是看在老人孩子的面上才留了下来,但这段婚姻已经是如履薄冰,如果沈智身边再出现一点不安稳因素,那么他很可能再也留不住自己的老婆。
因此,他视沈智身边所出现的任何一点异动为洪水猛兽,什么都要问个清楚,以求防患于未然,今天他原本想去苏浙汇等沈智的,没想到沈智母亲一个电话,让他把孩子先带回家,沈智回来之前他抱着女儿不知在阳台上看了多少眼,正想拨电话给她,就见沈智从一辆豪华轿车上下来,还是一个男人给开的车门,这叫他怎么按捺得住不问个清楚?
沈智忍了忍,终于没能忍住,开口回了句,“放心,是女同学,开门的是她家的司机,还有,邓家宁,别把我看得跟你一样,我不是你,没那么乱七八糟。”
这句话让邓家宁全身一僵,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最终一同撇过头去,谁都没有再说话。
然后邓家宁回头,进房,关门的声音并不大,沉闷一声,却像是打在沈智的心上,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跟他吵一场的准备,这时一口气全像是打在了棉花胎上,虚飘飘的没一处能着上力气。
或许可悲的不是夫妻吵架,而是不吵,沈智见过许多吵起来翻天覆地转头却仍是好得蜜里调油的夫妻,像她和邓家宁这样,连吵架都吵不起来的夫妻,那才叫可悲。
就在这天晚上,沈智做梦了。
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却只是午夜,醒了之后,她发现自己哭了,就为了梦里的那些零碎片段,哭了。
她梦见唐毅,握着她的手,在十八岁的时候对着空旷的远方叫,我唐毅,永远都是沈智的男人;再是读大学的时候,她逃了晚自习去唐毅的学校,就为了能跟他一起坐在大学食堂里吃顿饭,然后他骑着自行车绕过大半个城市送她回学校,她又舍不得他,到了寝室又折出去,陪他走到学校门口,就着一点路灯噼啪打着蚊子,还说了半小时的话;还有他在建筑公司刚开始实习的时候,通宵达旦地赶图纸,清早奔到寝室的楼下叫她的名字,“沈智,沈智。”看着她从楼梯上飞奔下来,老远跳到他身上。
这么多的唐毅,最后出现的却是邓家宁,一手把着门看她,半张脸孔是明,半张脸孔是暗,半张脸孔上带着痛悔,半张脸孔上却是狐疑,还清清楚楚地问了她一句。
“送你回来的,到底是谁?”
那样漫长的一个梦,竟然段段鲜明如斯,梦醒仍在眼前。
女儿还在身边的小床上睡着,沈智擦干眼泪,但仍是觉得难过,又不好发出声音,只好捂住脸,折起身子,憋着,憋着,最后仍是憋不住,两行眼泪孤零零地沿着眼角落下来,滑过太阳穴滑过自己的耳朵,落在枕头上,再无声无息地被吸了进去,泪水蜿蜒而过的地方,一片冰凉。
3
唐毅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沈智。
她明显消瘦了,不像一般少妇丰润的样子,甚至连当年略带些少女肥的圆下巴都变得尖窄,看到他的一瞬间有些震动,然后便没了反应,对他说恭喜的时候居然还带着一点笑,告别时更是如对一个陌生人。
她已经把他当做了一个陌生人,即使一开始无比坚持的人,是她。
十七岁的沈智会喜欢自己,是唐毅料想不到的事情。
他总觉得这是她的一时兴起,或者是另一个恶作剧,换一种方式来找他的麻烦,但他终于发现不是的,沈智守着她所发现的秘密,就像一个忠贞的地下党员,她用各种方法维护他,表达自己对他的好感,并且期待他的回应。
等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之后,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没有沈智那么乐观,他想的更多的是,他用什么来与她在一起?
沈智小心地守着自己所发现的秘密,就连田舒都没有告诉,她知道唐毅家里的条件不好,不,不能用不好来形容,那是极差。一家三口挤在十几平方的弄堂房子里,爸爸还是个有病的,不是普通的病,精神病,动不动就半夜起来在家里绕圈子,挨着自家的墙角撒尿,有人在也不管,还经常走失,让唐毅母亲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班都没法上。
但在沈智心中,这一切都跟唐毅没什么关系,她喜欢的是他,至于他的家庭如何,父母怎么样,在十七岁的沈智心中全都不足一提,更何况他是这么优秀,班主任都说了,校长花了大力气把他招募到自己学校来,连学费都给他全部减免,就是为了让唐毅给学校增光添彩的。
沈智想得非常好,只要她能够与唐毅在一起,那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他们有的是青春,面包会有的,就连共产主义都会有的,有什么可怕的?
是,没什么可怕的,需要担心的不是沈智,是他。
唐毅听到油门的轰鸣声,七八年的感情,最后结束在她的一句话里,分别的她说,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样的男人吗?我要他雄心壮志,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让站在他身边的我与有荣焉,让我为了他骄傲,现在的你能吗?不能的话,你就走吧。说完,决绝地转身离开了他。
这些年来,他遇到任何的艰难时刻,都会想到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还有她母亲见到他时所发出的冷笑声,这两者是最好的强心针,每次都能让他咬牙再次站起来,一拼到底。
而现在,他功成名就,衣锦荣归了,原以为自己早已把她远远抛到了脑后,没想到短短一面,他竟发现自己竟然与过去一样,关心的都是她身上哪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少女时代的沈智,怕痛,晕血,不耐走长路,碰到任何地方都会有淤青,以至于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法不小心地看着她,以防她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状况。
他又想到那片红痕,心就抽了一下,自己都控制不住。
他疯了吗?为一个抛弃自己的女人担心,不但没有对她露出彻底漠视的表情,还关心她是不是被烫伤了。
唐毅想到这里,禁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是贱!
他把车开进车库,旁边那辆红色的奥迪TT已经四平八稳地停好了,他有些奇怪地看一眼时间,才十一点,王梓琳和朋友们在一起从未这么早回来过,今天倒是异常。
进屋的时候他听到浴室里传来音乐声,还有水声。王梓琳从小娇生惯养,是最会享受生活的人,按摩浴缸旁边一圈的瓶瓶罐罐,色彩缤纷,浴室里还得带音响,据她说,在轻音乐里泡澡,对皮肤特别好。
“唐毅?”大概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了,浴室里传来王梓琳的声音。
“是我。”他脱下外套扔在床边的沙发上。
“替我把睡袍拿过来,我忘在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