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中原
情景从记忆里展现出来。色调灰黄沉黯,那条长街上,一共有四爿酒坊。
东街的东义和酒坊,规模宏大,从前到后十几进房合,据说有九十九间之多。
但我记事时,它已经歇业了。北街的协和酒坊是我伯父开设的,紧邻着家宅,工人采面时,隔着长墙都能嗅着面粉的香味。这两爿俗称大酒糟坊,都是制造味香色醇的大面酒。另两家记不清招牌名号了,一家在狭巷里,一家在街后,都制造小高梁,俗称小叶子酒。
父亲也是爱酒的人,这使我自小就闻惯了酒香。但也仅止于伸着鼻尖,在杯口上闻嗅闻嗅而已。父亲爱酒,却从不狂饮或暴饮,而且早餐从不喝酒,唯有在黄昏晚膳时,备几碟精致的小菜,不经心的独酌一杯或是两杯,一边酌着酒,一面咿咿唔唔的吟哦着。好像藉着诗和酒,抒发出闷在心里的一点儿什么。
到了秋季,霜寒月白的夜晚,西风卷动一庭干菜,窸窣响着。父亲买得透肥的灯笼蟹,一时兴动,也会傍窗夜饮,喝得脸泛酡红。他半白的头颅,像风里的白菊般的摇晃着,吟声也多了,半分的悲凄。冬季呢?门窗都关严了,还挂上厚重的棉制的帘子。风吼声虽仍隐约可闻,但总隔一层。宽边带架的铜炉里,旺燃着红炽炽的炭火。镂花吊灯把花格形的影子映落在白壁上,轻轻流转。
父亲会把锡壶里的酒,置在炉边温着,消消停停的浅酌。等我倦得几乎抬不起眼皮了,半醒半睡的艨胧中,仍能听得见他断断续续的低吟声。
那时我根本没有品尝过酒,却深深迷上了那种安闲自得的独酌的情韵。父亲端着杯,仿佛并不是在饮酒,而是在饮着窗外的黄昏和金鳞般的霞云,饮着一楼悄然而来的瞑色,饮着寒夜乳色的月光。也许酒就是那样的罗?风声,檐沥,画里的山水,诗中的章句,红红的炉火,明亮的灯色,都仿佛能注入酒盏,一仰而人肺腑,转化为一片咿唔的吟哦。
如此看来,我也非品尝品尝不可了。头一回尝酒不是用杯子,是用筷端蘸着一点儿,点在苦尖上的,哦!辣得人眼泪直淌,好半天张不开嘴来。尽管如此,却使我好奇的探究心更加强烈了。为什么乡野上的人们会喜欢喝这种辣水呢?每遇逢集,酒坊的柜台外面,挤满了沽酒的人,有的用方形锡壶,有的用圆形锡壶,有的用玻璃瓶子,有的用乾黄葫芦。街两边的饭铺里,凡是有的座头上,几乎无一不抓着酒壶,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的。看来酒虽辛辣,也辣得有些道理了。
正因如此,我便常跑到伯父开设的酒坊里去,痴痴的看着酒师傅们制酒。
酒坊后屋里,有八个青砖砌成的发酵槽,北面大仓里,装满从各地搜购来的高梁。大仓傍有磨坊,四盘磨整天碾着麦子。’粗粗碾过的碎麦是做曲用的;先把它调成厚糊状,拌人曲母,经很多人赤足踩踏,然后倾进长方形的木模,经过曝晒,晒乾后脱出来,一块块像是古老的青砖,一般称它叫曲饼。曲饼被叠放在曲屋里,紧密的封严门窗,使它发酵。
高梁新蒸出来,趁热摊放在制酒作坊的地面上,师傅们用木扰为它翻拌进适量的曲粉,把这些用以蒸酒的原料倾进发酵槽里去,面上覆上麦草,再用泥浆封妥,经过一段发酵的时间,便能启封,用以蒸酒了。
蒸酒器是很巨大的;最下层是灶膛,烧着旺炽的劈柴火。灶.膛上燉有一口极大的特制生铁锅,锅上围着一人多高的木甑儿,甑里放着酒糟。甑顶是密封的,嵌进一双全由锡质打成的酒锅,酒锅的形式像一把巨大的长嘴壶,壶口下面就是酒坛子。
灶膛的火,使铁锅的水沸腾,高梁制成的酒糟被蒸透了,蒸气聚到锡锅里,顺着锅嘴流出来,那便是酒了。酒坊里有五六个制酒的师傅,他们都是伯父从北边很远的地方礼聘来的。据说他们都具有多年制酒的经验,对于调曲、发酵、火功,都控制得宜,蒸出来的酒才会宽和浓郁,别有一股芬芳。他们工作时,都穿着青布衣裤,更用青巾包着头;领班的大师傅,脑袋上还盘着一根细长而且怪气的辫子。坊里很闷热,他们口渴时,喝的不是茶水,却是热气蒸腾的酒,一仰头就是一大碗。
“喝喝看,小把戏,热的酒不辣的。”
我真的用手指蘸着尝过,新淌出来的酒,果然不很辣,还带点儿淡淡的沁甜。
酒蒸妥了,一部份零售的酒,经过掺花分等,分别装入酒瓮、酒糟,通常都要经过三次蒸馏,每次出槽后再行加曲。头一次蒸馏的味烈,不算上品;再次蒸馏的味醇,称二锅头,深为酒客所嗜;最后蒸馏的酒尾,味道淡薄,售价也便宜得多。所谓掺花,实在就是渗水。据大师傅说:大曲酒性烈,酒劲十足,一般酒客要是过量放饮,能够醉死;适度掺水,去中和酒的烈性是必要的;掺水若干,他们只要用竹制的酒端子把酒旋动,舀起一杓来,看酒面泛出的泡沫,俗称数酒花,就知道了。通常酒里掺花,以中和酒性但不影响酒味香醇为准。
除却少数零售的酒,大部份都装罐装篓,等待分销到外地去。不论是罐口或篓口,都要用猪尿泡封扎起来,据说这样才使酒香不致外溢。邻居有位较我年长的孩子,教我一个方法,他说只要把蒙住篓口的猪尿泡边缘扎出一个小洞,插一截麦管伸进酒篓里去,便能吸着酒了。
经不得他用激将法的怂恿,一个男孩子,每人带着一支麦管,潜进酒仓去啜酒去了。我记得那一回,所有偷喝酒的都醉成软骨虫,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被扛酒工发现,分别扛着送回家去的。从那一次大醉之后,镇上的人都知道这几个孩子会喝酒了,酒量尽管谈不上,至少有喝酒的胆量。善饮的汉子们赞许我的勇气,带着一半调侃一半怂恿的意味,故意让我喝酒。逐渐的,酒液在我舌尖感觉上,不再像当初那么辛辣了。
我相信喝酒很容易上瘾,一般酒客们提壶卖醉,也许就是要买得一份醺醺欲醉的陶然之感呢?饮酒饮至初酣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是我所尝受过的极为奇妙的经历。一些的物体、灯光和人脸,都好像生了翅膀,飘浮起来,腾舞起来,一些原本灰黯的意念,也都焕发出无穷的希望的光采。无怪乎古人说是藉酒消愁了。
按理说,在消闲的太平岁月里,贪杯买醉并不是一宗坏事。但一般人饮酒,都难以自我节制,纵饮无度的结果,呕吐狼藉,或是醉得人事不知,所见皆是,有许多发酒疯的醉汉,歪斜踉跄着,不是胡乱喳喝,就是毁物伤人。人说酒能乱性,一点也不错,它会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在醉后变成一匹狂暴的野兽。由此可见,一个饮者和一般酒徒是不大相同的。
人塾后,习诵李白的将进酒一诗,诵至“千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的章句时,真的心响往之,希望自己成长后,能够和父亲一样,和诗酒结缘,能够低斟浅酌,饮而有度,使酒受役于人,而非人受役于酒。
也许是本身性格太粗豪的关系吧?或是多年浪迹生涯的影响呢?!我逐渐嗜好饮酒了,却始终不能像父亲那样的有节制。有时遇上文友,举起酒杯,完全是“白日放歌须纵酒”的那种饮法;若是遇上军中袍泽,回首当年,饮法更豪,全部显露不醉无休的气概了。近年虽已体弱鬓斑,酒兴仍浓,量却短浅起来,每饮必醉又自夸海量,常使朋友及妻儿腾笑。醒后自惭喝了半辈子酒,虽没沦入暴饮的酒鬼之籍,却距离知酒的饮者之境远甚。
偶尔也学着父亲那样,弄几碟可IZI的菜肴,凭窗夜饮,饮着饮着,在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触外,另有太多忧国的沉愁。酒入愁肠,一盏未竟,已先醉了。不过,我总不愿承认本身量浅,只怪此间的高梁,由于土坚水硬,酿制出的酒液,性过亢烈。世间有水土不服之说,用说于酒,也是想当然耳!
既不能做一名真正的饮者,戒酒的意念也确会偶然兴起过,但当默诵到“梦里乾坤短,壶中日月长”的诗句时,戒意又复打消了。事实上,戒饮并不容易。早些诗,闻说我戒酒,一位朋友便对我说了两个笑话。一个笑话是说:早年有个酒鬼,终年抱着酒瓶,沈在醉乡,乃妻无可忍,请其在妻与酒间择一,酒鬼发誓舍酒而就其妻,妻说:“你若再喝怎么说?”酒鬼说:“我赌了咒的,我要是再喝酒,叫我醉死!叫我跌进酒缸淹死!塞进酒瓮闷死!死后和刘伶拜把子,只要阴间有酒,永不为人就是了!”说着,伸l出手去。其妻说:“你想干什么?”
酒鬼说:“我每次赌咒发誓,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世上,实在没什么意思,这回你不妨大发慈悲,多给我几文,让我痛痛快快的应誓——醉死算了!”
另一个笑话发生在现代,大意是说:一个胖先生嗜酒如命,屡戒不成,中年后,患了心脏病加高血压症,经医嘱,入院戒酒,一天,护士为其打针,转眼问,药棉不见了,遍觅无着,最后才发现被含在病人的嘴里。护士说:“先生,这是酒精,不能吃的。”那位胖先生说:“我知道,我只是暂时替你唧一唧罢了。”
我虽然嗜饮而未得更上层楼的门径,也会纵酒烂醉过,但藉之体悟人生,冀做一名饮者的心,却始终存在着,未敢或忘;若果顺乎流俗,作酒肉的徵逐,或是纵情声色,以醇酒美人与俱为图,那就更忘其初心,违其初志,深陷进去,难以拔脱了。尽管我嗜酒还没有像朋友所讲的,笑话里的人物那样,我也该感谢朋友的用心,世间得酒之益的人,为酒讴歌,蒙酒之害的人,责酒为毒物。
其实,酒之为物原无益损可言,好坏全操之于人,真正做一名饮者,那境界仰之弥高,以我愚钝的资质,恐怕终生求取,也难登堂奥了。
能把壶中天地,当成一门修养性情的学问,倒也顿合养生旨趣,至少能领略一点意不在酒的情怀,不以大声呼吼喧闹而仅求一醉为乐罢?这样,即使醺醉了,也能觉得一番解释一一酒配以诗,醉也醉得优雅,它和酒配以肉的伧俗之醉,究竟是判若云泥的。
遗憾的是:在山荆眼里,两者都是一样。只是还没到两者择一那么严重的程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