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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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回忆我的姑母(2)

猫也各有各的性格。我们最不喜欢一只金银眼的纯白猫,因为它见物不见人,最无情;好好儿给它吃东西,它必定作势用爪子一抢而去。我们称它为“强盗猫”。我最小的妹妹杨必是全家的宝贝。她最爱猫,一两岁的时候,如果自个儿一人乖乖地坐着,动都不动,一脸称心满意的样儿,准是身边偎着一只猫。一次她去抚弄“强盗猫”,挨了猫咪一巴掌,鼻子都抓破,气得伤心大哭。从此“强盗猫”成了我们的公敌。三姑母偏偏同情这只金银眼儿,常像抱女儿似的抱着它,代它申诉委屈似的说:“咱们顶标致的!”她出门回来,便抱着“强盗猫”说:“小可怜儿,给他们欺负得怎样了?”三姑母就和“强盗猫”同在一个阵营,成了我们的敌人。

三姑母非常敏感,感觉到我们这群孩子对她不友好。也许她以为我是头儿,其实我住宿在校,并未带头,只是站在弟弟妹妹一边。那时大姐在上海教书,三姐病休在家。三姑母不再喜欢我,她喜欢三姐姐了。

1927年冬,三姐订婚,三姑母是媒人。她一片高兴,要打扮“新娘”。可是三姑母和二姑母一样,从来不会打扮。我母亲是好皮肤,不用脂粉,也不许女儿擦脂抹粉。我们姐妹没有化妆品,只用甘油搽手搽脸。我和三姐刚刚先后剪掉辫子,姐妹俩互相理发,各剪个童化头,出门换上“出客衣服”,便是打扮了。但订婚也算个典礼,并在花园饭店备有酒席。订婚礼前夕,三姑母和二姑母都很兴头,要另式另样地打扮三姐。三姑母一手拿一支簪子,一手拿个梳子,把三姐的头发挑过来又梳过去,挑出种种几何形(三姑母是爱好数理的):正方形、长方形、扁方形、正圆形、椭圆形,还真来个三角形,末了又饶上一个桃儿形,好像要梳小辫儿似的。挑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办。二姑母拿着一把剪子把三姐的头发修了又修,越修越短。三姐乖乖地随她们摆布,毫不抗议。我母亲也不来干涉,只我站在旁边干着急。姐姐的头发实在给剪得太短了;梳一梳,一根根直往上翘。还亏二姑母花样多。当时流行用黑色闪光小珠子钉在衣裙的边上,或穿织成手提袋。二姑母教我们用细铜丝把小黑珠子穿成一个花箍,箍在发上。幸亏是三姐,怎么样儿打扮都行。她戴上珠箍,还顶漂亮。

三姐结婚,婚礼在我家举行,新房也暂设我家。因为姐夫在上海还没找妥房子。铺新床按老规矩得请“十全”的“吉利人”,像我两位姑母那样的“畸零人”得回避些。我家没有这种忌讳。她们俩大概由于自己的身世,对那新房看不顺眼,进去就大说倒霉话。二姑母说窗上的花纹像一滴滴眼泪。三姑母说新床那么讲究,将来出卖值钱,事后我母亲笑笑说:“她们算是怄我生气的。”

我母亲向来不尖锐,她对人事的反应总是慢悠悠的。如有谁当面损她,她好像不知不觉,事后才笑说:“她算是骂我的。”她不会及时反击,事后也不计较。

我母亲最怜悯三姑母早年嫁傻子的遭遇,也最佩服她“个人奋斗”的能力。

我有时听到父母亲议论两个姑母。父亲说:“扮官(二姑母的小名)‘莫知莫觉’(指对人漠无感情),申官‘细腻恶心’(指多心眼儿)。”母亲只说二姑母“独幅心思”,却为三姑母辩护,说她其实是贤妻良母,只为一辈子不得意,变成了那样儿。

我猜想三姑母从蒋家回娘家的时候,大约和我母亲比较亲密。她们在务本女中也算是同过学。我觉得母亲特别纵容三姑母。三姑母要做衬衣一一她衬衣全破了,我母亲怕裁缝做得慢,为她买了料子,亲自裁好,在缝衣机上很快的给赶出来。三姑母好像那是应该的,还嫌好道坏。她想吃什么菜,只要开一声口,母亲特地为她下厨,菜端上桌,母亲说,这是三伯伯要吃的,我们孩子从不下筷。我母亲往往是末后一个坐下吃饭,也末后一个吃完;她吃得少而慢。有几次三姑母饭后故意回到饭问去看看,母亲忽然聪明说:“她来看我吃什么好菜呢。”说着不禁笑了,一因为她吃的不过是剩菜。可是她也并不介意。

我们孩子总觉得两个姑母太自私也太自大了。家务事她们从不过问。三姑母更有一套道理。她说,如果自己动手抹两回桌子,她们(指女佣)就成了规矩,从此不给抹了。我家佣人总因为“姑太太难伺候”而辞去,所以我家经常换人。

这又给我母亲添造麻烦。我们孩子就嘀嘀咕咕,母亲听见了就要训斥我们:“老小(小孩子)勿要刻薄。”有一次,我嘀咕说,三姑母欺负我母亲。母亲一本正经对我说:“你倒想想,她,怎么能欺负我?”当然这话很对。我母亲是一家之主(父亲全听她的),三姑母只是寄居我家。可是我和弟弟妹妹心上总不服气。

有一次,我们买了一大包烫手的糖炒热栗子。我母亲吃什么都不热心,好的要留给别人吃,不好的她也不念吃,可是对这东西却还爱吃。我们剥到软而润的,就偷偷儿揣在衣袋里。大家不约而同的“打偏手”,一会儿把大包栗子吃完。二姑母并没在意,三姑母却精细,她说:“这么大一包呢,怎么一会儿就吃光了?”我们都呆着脸。等两个姑母回房,我们各掏出一把最好的栗子献给母亲吃。母亲责备了我们几句,不过责备得很温和。她只略吃几颗,我们乐呵呵地把剩下的都吃了,绝没有为三姑母着想。她准觉得吃几颗栗子,我们都联着帮挤她。我母亲训我们的话实在没错,我们确是刻薄了,只觉得我们好好一个家,就多了这两个姑母。而在她们看来,哥哥的家就是她们自己的家,只觉得这群侄儿女太骄纵,远不像她们自己的童年时候了。

二姑母自己会消遣,很自得其乐。她独住一个小院,很清静。她或学字学画。或读诗看小说,或做活儿,或在后园拔草种花。她有方法把鸡冠花夹道种成齐齐两排,一棵棵都杆儿矮壮,花儿肥厚,颜色各各不同,有洋红、橘黄、苹果绿等等。她是我父亲所谓“最没有烦恼的人”。

三姑母正相反。她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也不会自己娱乐。有时她爱看个电影,不愿一人出去,就带着我们一群孩子,可是只给我们买半票。转眼我十七八岁,都在苏州东吴大学上学了,她还给买半票。大弟长得高,七妹小我五岁,却和我看似双生。这又是三姑母买半票的一个理由,她说我们只是一群孩子。

我们宁可自己买票,但是不敢说。电影演到半中间,查票员命令我们补票,三姑母就和他争。我们都窘得很,不愿跟她出去,尤其是我。她又喜欢听说书。

我家没人爱“听书”,父亲甚至笑她“低级趣味”。苏州有些人家请一个说书的天天到家里来说书,并招待亲友听书。有时一两家合请一个说书的,轮流做东。

三姑母就常到相识的人家去听书。有些联合作东的人家并不欢迎她,她也不觉得,或是不理会。她喜欢赶热闹。

她好像有很多活动,可是我记不清她做什么工作。1927年左右她在苏州女师任教。1929年,苏州东吴大学聘请她教日语,她欣然应聘,还在女生宿舍要了一间房,每周在学校住几天。那时候她养着几只猫和一只小狗;狗和猫合不到一处,就把小狗放在宿合里。这可激怒了全宿舍的女学生,因为她自己回家了,却把小狗锁在屋里。狗汪汪地叫个不停,闹得四邻学生课后不能在宿舍里温习功课,晚上也不得安静。寒假前大考的时候,有一晚大雪之后,她叫我带她的小狗出去,给它“把屎”。幸亏我不是“抱佛脚”的,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把屎”,只牵着狗在雪地里转了两圈,回去老实说小狗没拉屎。三姑母很不满意,忍住了没说我。管女生的合监是个美国老姑娘,她到学期终了,请我转告三姑母:宿合里不便养狗。也许我应该叫她自己和我姑母打交道,可是我觉得这话说不出口。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传话的,反正三姑母很恼火,把怨毒都结在我身上,而把所传的话置之不理。春季开学不久,她那只狗就给人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