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这个题目,已是心酸目润。我原不忍也不能撰述此文,因为感情上文笔上都不容许我落墨于纸上,词不逮意。更对不住逝者。但故乡政协诸位热情人士,要为祜兄编印纪念文册,使我感激不已,如我不能贡一言,又何以对沽中父老亲厚?是以再三延搁,今始下笔,其不足以副题,更无待多陈了。
我们兄弟五人,祜兄行四,我居最幼。长兄为震昌,字伯安,深造于德文,为外籍师友盛赞,不幸早亡。二兄祚昌,字福民,三兄泽昌,字雨仁,二人皆在津市“学生意”,一为钱庄行,一为木行。此两兄亦俊材,其珠算之精,无不叹服,而浮沉于旧社会,一无建树,识者惜之。二兄寿至九旬,无疾而终。三兄遭“文革”之难,其卒也至为惨痛,余不忍言。先父鉴于祚、泽学徒之无成,采纳至亲的劝说,于是祜昌兄与我,皆得升学(天津市内中学),以求深造。我与祜兄年最接近(相差六龄),故自幼形影不离,心迹最密。一一这种不离与最密,不止幼年,而是直贯于后来的数十年寒暑炎凉,曾无少改。
除长兄早逝外,活下来的四兄弟,感情融洽,相亲相敬,大不同于有时常见的同室操戈、反目争吵,是以乡里之间,多有称羡之语。一次,我随雨仁三兄晚间散步于河畔土围墙上,田家坟小学校役名周海福者,过而见之,自叹日:“看人家兄弟,从没见(他们之间)红过脸(红过脸,谓怒恼争执也)。可是,一般乡亲却很难想见我与四兄祜昌的这种非同寻常的手足之情,棠棣之切,更不知道我们在学术上的密契。
从30年代后期起,熬到抗战胜利,我挣扎回到了燕京大学,一段时间内,经济十分困难,是祜昌按月寄钱给我。更重要者,也是他将我引入了研究《红楼梦》这一巨大无比的中华文化课题上来的。
从那以后,我二人来往书信,数量之大,内容之富,大约世上兄弟之间是罕有的!每封信都以研究红学、曹学为主要内容。我把新收获及时告知他,他欢喜无量,除了给我鼓励,也有启迪建议。这种特殊的通讯直到他永辞人世,期间从未中断过(不幸,这种重要文史资料,动乱中毁失殆尽)。
拙著《红楼梦新证》的出版,四十万言的巨著,稿如山积,是祜兄一笔一划工楷抄清的。对于这个事业,我也一度心灰意懒过,想不再做这吃苦而挨批的傻事了,祜兄则不以为然,一力劝我坚持努力,探求真理。1974年受命重整《新证》,也仍然是他到京,做我的左右臂助。功绩辛劳,片言难尽。
1954年,我奉中央特调由四川大学回京,从此,我二人又得每年一度相聚。
因他后来做业余中学教师,故暑期假日,一定来共研红业。联床夜语,剪灯清话,总到深宵不知疲倦,不愿就寝。我们同访西山雪芹足迹,同寻敦敏槐园残痕,同入石虎胡同右翼宗学,同绕什刹海恭王旧府,左右四邻……凡古城内外与雪芹相关之地,必有我二人的踪影,而祜兄的痴心笃志,远过于我,往日见我工作忙不得抽身,他便独自出游,重到那些地方,徘徊瞻眺,依依不合。我们写稿,我们作诗,我们论字……晚上散步,我们在古城墙拆后基址大石土块上共坐,互相讨论,许多好的见解,都因他的启发而愈谈愈获深切。我们走过的胡同里,有老太太看到我们形影,就说:“你们是弟兄吧?哪儿去找这么老哥儿俩!”言语间流露出赞羡之情。
就是这样,他每次来,都“住恋了”,不愿离开。回沽后来信说:“在京像在家里,回了家倒像是在客居中……”我读了他这话,十分难过。
而每当他走后,我一个人顿时如离群之雁,踽踽凉凉,倍感寂寞,总要赋诗寄给他,满纸的怀念之音。他三五日必有信来,从无间断。有一年,时人寒冬,祜兄来信中提到,近患重感冒咳嗽甚剧。我遥念不释,作诗相慰开头说:“每读子由诗,恻然肝肺动”(苏子由与其兄东坡感情最笃),“只身念老兄,寒嗽畏风冻”,中言家室之难,力作之苦,幅末勉以梅馨暗动,春光不远。他看了深为感动,回信说:“余阅之,老泪纵横矣!”
我们弟兄,就是这样度过数十年的炎凉寒暑。我想追写过去的种种经历,悲欢离合,患难忧思,那是写一部书也写不尽的。
我们都酷爱文学艺术,书画、戏曲、音乐、民俗工艺……祜昌在兄弟五人中,聪敏颖慧稍逊于雁行昆仲,但他的审美鉴赏能力极为高明,远远超越一同侪流辈。他做小职员时,薪水微薄,可是他节衣缩食,攒下钱买的都是些与艺术相联的物事(什)一一红楼宫灯,年节悬上,红烛生辉;弦子鼓板,摹拟鼓书、弹唱;法鼓铙钹,过庙会的用品……祜兄以此为无上至乐,以为艺术生命比物质生活重要得多。
祜昌的为人,也是罕见的,其忠厚老实,世上大约难得同样的,口讷讷不能言辞,言则时时憨直,惹人误会、不快。他表里如一,心显于面,赤诚待人,不知人间什么叫坏叫恶。以致有些人把善良软弱过分的祜昌视为傻瓜、窝囊、废物。
我们弟兄命途都不怎么太好。但祜兄一生尤为坎坷,他由于主客观的多种原由,所陷入的困境,是外人难以想象的,他承受了极大的考验,没有垮倒。
他忍辱含垢,耳闻不忍闻之言,身受非常人所能堪的对待,他一古脑儿吞咽在肚里……
这是一位最让人倍觉可悯、可疼而更可敬的少与伦比的好人。
他为寻求真理,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量,他的后半生,可说就是为了《石头记会真》一书而奋斗到底的。这是一部颇为求真的巨大工程。其艰苦实难以我拙笔表述。只说一手抄写之工,已愈千万字,这是一个常人万难荷担的沉重担子,而他竟以那达八旬之弱躯,一力完成了这项崇伟的巨业!
现在他的这部《会真》正在我面前,只剩下付梓前稍为加工最后一道工序,而我与女儿由此所感觉到的这点儿加工的艰巨,才更深地体会祜兄一人在清贫孤室中,完成这项巨业是如何地艰难。
祜兄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和精力。他溘然长逝了。我至今不大能相信:这个与我不能分离的人,怎么就没有了?他分明在沽中活着一一我上次还看见他……
但是,祜昌的信札,再也来不到我的书案了。我还在盼着……
他对我这弟弟的深情厚望,那更非笔墨能宣,他把所有的理想、愿望、慰籍、欢喜,都寄托在我身上。
愿我们二人,如有来生,仍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