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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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国学概论

章太炎

一、治国学之方法

(一)辨书籍的真伪研究国学第一步要辨书籍的真伪。四部的中间,除了集部很少假的,其余经、史、子三部都包含着很多的伪书,而以子部为尤多。清代姚际恒《古今伪书考》,很指示我们一些途径。

先就经部讲:《尚书》现代通行本共有五十八篇,其中只有三十三篇是汉代时的“今文”所有,另二十五篇都是晋代梅颐所假造。《汉魏丛书》中的《子贡诗传》系出自明丰坊手。孔安国《尚书传》、《郑氏孝经注》、《孟子孙爽疏》……

之类,都是晋代的产品。

以史而论:正史没人敢假造,别史中就有伪书。如《越绝书》、《飞燕外传》、《汉武内传》、《竹书纪年》年代通行本。

子部中伪书很多,现在举其最著者六种,前三种尚有价值,后三种全不足信:《吴子》,《文子》,《列子》,《关尹子》,《孔丛子》,《黄石公三略》。

(二)通小学读唐以前的书,都非研究些小学不能完全明白。研究小学有三法:通音韵,明训诂,辨形体。历来讲形体的书是《说文》,讲训诂。的是《尔雅》,讲音韵的书是《音韵学》。

(三)明地理不明白地理而研究国学,普通要发生三种谬误:臆测的谬误,纠缠的谬误,意会的谬误。

(四)知古今人情的变迁社会更迭地变换,物质方面继续地进步,那人情飙俗也随着变迁:不能拘泥在一种情形的。我们既不可以古论今,也不可以今论古。

(五)辨文学应用文学可分二项:有韵的谓之诗,无韵的谓之文。文有骈体、散体的区别。

二、国学之派别

(一)经学之派别

秦始皇焚书坑儒,六经也遭一炬,其后治经者遂有今文家、古文家之分。汉代治经学,崇尚今文家的风气,到了汉末三国之间,渐趋销熄。汉末郑康成治经,已兼重古文和今文。王肃出,极端的相信古文。三国时古文家的色彩很鲜明,和汉代有不可混的鸿沟。古文家盛行以后,自己又分派别:治《易》有王弼,郑康成;治《毛诗》有郑康成,王肃;治《左传》有服虔,杜预;治(《尚书》有郑康成、梅颐。南北朝时南北学者的倾向颇有不同:北尊上述派别的前者,南尊后者,只有《毛诗》南北无十分异同。唐人本有“南学”、“北学”(即南北朝时南朝和北朝的经学)之分,后来北并于南,所有王弼、服虔的学说,因此散失无遣。唐代学者思想不能自由,成就很少,除孔颖达、贾公彦而外,竟没有卓异的经学家了。宋儒治经以意推测的很多。南宋朱文公(按即朱熹)凭他的臆测酿成很多谬误。失氏治经,有些地方原有功于经,但是功不能掩过。与朱文公同时有吕东莱(按即吕祖谦)治毛诗很精当,却不为时人所重。元代,朱子学说大行,明代更甚。在这两代中,经学无足观,士子受拘束也达极点,就激成清代的大反动。清初,毛奇龄首出反对朱子的主张。继起为胡谓,汉学便应运而起。阎若璩力攻古代书籍已和汉学接近,后江慎修(按即江永)出,也倾向到江学,但未揭明汉学的旗帜。揭汉学旗帜的首推惠栋(苏州学派),后惠而起有戴震。戴震有四个弟子:孔广森、任大椿、段玉裁、王念孙。

上列二派,在清代称为“汉学”,和“宋学”对立,厥后崛起的为常州派,是今文学家。今文学家的后起,王闽运、廖平、康有为辈一无足取,今文学家因此大衰了。今文学家既衰,古文学家又起。孙诒让是一代大宗。在他以外,考典章制度原有江水,惠士奇,金榜,金鹗,黄以国等人,但和他终有上下床之别。

自孙以后,经典大衰。

自汉分古今文,一变而为南北学之分,再变而为汉、宋学之分,最后复为今古文,差不多已是反原,经典的派别,也不过如此罢。

(二)哲学之派别讨论哲学的,在国学以子部为最多。和哲学最有关系的,要算儒、道两家,其他要算“法家”、“墨家…名家”了。“道家”老、庄两子的主张,都和哲学有牵涉的。管子也是道家,也有小部分是和哲学有关的。儒家除《论语》一书外,还有孟子、苟子都曾谈谈哲理。名家是治“正名定分之学”,就是现代的“论理学”,可算是哲学的一部分。尹文子,孙龙子,和庄子所称述的惠子,都是治这种学问的。韩非子治法家之学,自谓出于老子,太史公也把他和老、庄合传,其中有一部分也有关哲理的。他如宋经(按即宋钎),《汉书.艺术志》把他归在小说家,其实却有哲理的见解。告子,庄子说他是兼学儒、墨,告子的“生之为性,无分于善不善”的主张,看起来比苟子的“性恶”和孟子的“性善”都高一着。西汉一代,对于哲理有精深研究的,只有扬雄一人,东汉学者迷信渐除,而哲学方面的发见仍是很小,儒家在此时渐出,王符《潜夫论》,王充《论衡》,可称为卓异的著述。王符专讲政治,和哲理无关。王充在《论衡》中几于无迷不破,真是独具只眼。他的思想敏锐已极,但未免过分。

魏晋两朝,“竹林七贤”中嵇康,阮籍辈的主张和哲学没有关系,只何晏、王弼的主张含些哲学。自魏晋至六朝,其间佛法人中国,当时治经者极少,远公(按即晋释慧远)是治经大师。后来治经者差不多都是他的弟子。隋唐统一天下,讲哲理的只有和尚。宋初时说不到哲理。后来周敦颐出,才辟出哲理的新境域。

北宋诸学者,周子(即周敦颐)浑然元气,邵子(即邵雍)迷于五行,张子(即张载)偏于执拗,二程以明道(即程颢)为精深,伊川(即程颐)殊欠涵养,这是我的判断。南宋,永嘉派,金华派,和哲理无关。朱文公师事延平(按即李侗),揭“道学问”一义,陆象山和朱相反对,揭“尊德性”一义。比较起来,陆高于朱。

陆后传至杨慈湖(简),学说是更高一步。元朝,陆派的名儒,要推吴澄。朱派仅有金华派传他的学说。金华派传至明初,宋濂承其学。宋之弟子方孝儒。明初,陆派已散漫不能成派,这也因明太祖尊朱太过之故。明白永乐后,学者自有研究,和朱、陆都不相同,学说也各有建树。

永乐时,薛(碹)、吴(与弼)两人立明代哲学之基。明代学者和宋儒厘然独立,自成系统,自陈献章始。

清代,理学可以不论,治朱之学远不如朱。颜元、戴震、是清代大儒。戴别开学派,打倒宋学。

(三)文学之派别

东西汉文人在当时并无派别,后人也不曾有人替他们分成派别。三国时曹家父子三人(操、丕、植)文名甚高。人们所以推尊他们,还不以其文,大都是以诗推及其文的。陆家父子(逊、抗、凯、云、机)都以文名,而以陆机为尤,他是开晋代文学之先的。自陆出,文体七变:两汉壮美的风气,到了他变成优美了;他的文平易有风致,使人生快感。东晋好谈论而无以文名者,骈文也自此产生了。在南北朝文家亦无派别,只北朝人好摹仿南朝,因此有推尊任昉的有推尊沈约的等不同。中唐以后,文体大变,变化推张说、许颈为最先,此后韩文公,柳宗元,刘禹锡,吕温都以文名。宋初大都推重李商隐,我们正可以说李是承前启后的人,以前是骈体,以后变成四六体了。北宋文人以欧阳修,三苏,曾巩,王安石为最著。明人称“唐宋八大家”,因此使一般人以为唐宋文体相同。实在唐文主刚,宋文主柔,极不相同。南宋文调甚俗,开科举文之端。后来相沿而下,为明初宋谦辈的台阁体。明有“前七了”(李梦阳等)、“后七子”(王世贞等)之分。他们学问都差于韩、苏,摹拟不像,后人因此讥他们为伪体。归有光出,所学的是欧、曾两家,确能入其门庭,因此居伪体之上。桐城派,是以归有光为鼻祖,自成一派,称文章正宗。清代除城而外,汪中的文也卓异出众。

诗经只有风、雅、颂,赋不为当时所称,但是到了战国,赋就出来了。屈原、孙卿(按即苟子)都以赋名。后世言赋者,大都本诸屈原。汉代如贾生、面马相如、枚乘等。三百篇以后直至秦代,无诗可见。一到汉初,诗便出来了。

大风歌,虞兮歌,可说是独创的诗。此后五言诗的始祖当然要推古诗十九首。

继十九首而振诗风,当然要推曹孟德父子。三国以前的诗,都从真性情流出,他们的好处,是无句不佳无字不佳的。曹氏父子后,就不能如此了。曹氏父子而后,阮籍以《咏怀诗》闻于世。晋初,左思《咏史诗》、《招隐诗》风格特高,与曹不同,可说是独开一派。东晋无诗家可称。陶渊明出,诗风一振,他讲“田舍风味”,极自然有风致,也是独树一帜。渊明以后,谢灵运和颜延之两家继起。谢眺写风景很自然,和渊明不相上下。梁代诗家推沈约(永明体自他出),律诗已有雏形了。宋鲍照、齐江淹,也以诗名。唐初,自四杰(骆宾王、王勃、杨炯、卢照邻)出,作品渐含律诗的气味。成就五言的是沈俭期、宋之问。五言古诗此时也已穷极,五律七言不能不产生了。七言初出,若李太白、崔颢的诗,都苍苍茫茫,信笔写去,无所拘忌。盛唐诗家以王维、孟浩然,张九龄为最。

李,陈(子昂),张,三家都是复古诗家,三人中自然推李为才最高。王、孟两家是在古今之间,到了杜甫,才开今派的诗。韦应物、柳宗元两家,和昌黎虽同时,而作品大不相同,他们有王、孟气味,很自然平淡的。同时有元微之,自居易两家,又和别家不同,有《小雅》的风趣。晚唐,温庭筠、李义山两家爱讲对仗,和杜甫爱典故是一样的结合,便成宋代的诗风。“西昆体”染此风甚深。宋初,欧阳修、梅圣俞对于西昆体很反对,但欧爱奇异的诗句,梅开考古之源。总之,宋人的诗是合“好对仗,引奇字,考据”三点而成,以此病人膏盲。苏轼的诗有时用些佛典之法理,太随便了。王荆公爱讲诗律,但忽其大者而注重小者。南宋陆放翁含北宋习气也很深,唯有范成大、刘克庄自有气度,与众不同。黄山谷出,开江西诗派之源,元、明、清三代诗甚衰,一无足取。

其间稍可人意的,要推查慎行的,但也不能望古人之项背。

三、结论一一国学之进步

中国学术,除文学不能有绝对的完成外,其余的到了清代,已渐渐告成,告一结束。我们若不故步自封,欲自成一家言,必须别创新律,高出古人才满足心愿一一这便是进步之机。我对于中国学术求进步之点有三:

1.经学

以比类知原求进步。即把经看作古代的历史,用以参考后世种种的变迁,于其中看明古今变迁的中心。那么,经学家最忌的武断,琐屑两病,都可免除了。未来所新见的,也非今日所可限量呢!

2.哲学

以直观自得求进步。要知哲理非但求之训诂为无用,即一理为人人所共明而未证之于心,也还没有用处的,必须直观自得,才是真正的功夫。

所以,不能直观自得,并非真正的哲理,治哲学不能直观自得便不能进步。

3.文学

以发情止义求进步。“情”是“心所欲言,不得不言”的意思,“义”就是“作文的法度”。文学非但要“止乎义”,还要“发乎情”。我们若要求进步,在今日非从“发情止义”下手不可;能发情止义,虽不必有超过古人之望;但诗或可超过宋以下诸诗家,文或可超过清以下诸文家!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