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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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治学漫谈(五则)

徐悲鸿

述学

鄙性以好写动物,人乃漫以华新罗为比。其尤加誉者,则举郎世宁。齐人只知管晏,固莫可如何,实吾托兴、致力、造诣、自况,绝不与彼两家同也。

民国初年,吾始见真狮虎象豹等野兽于马戏团(今上海新世界故址,当日一广场也),厥伏威猛,超越人类,向之所欣,大为激动,渐好模拟。丁巳走京师,游万牲园,所豢无几,乃大失望。是时多见郎世宁之画,虽以南海之表彰,而私心不好之。旋旅欧洲,凡名都之动物园,靡不涉足流连。既居德京,以其囿之布置完善,饲狮虎时,且得入观。而其槛式作半圆形,俾人环睹,其动物奔腾坐卧之状,尤得伫视详览无遗。故手一册,日速写之,积稿殆千百纸,而以猛兽为特多。后返法京,未易此嗜,但便利殊逊。吾以写安德罗克勒斯之狮曾赴巴黎动物园三月,未尝得一满意称心之稿也。平生于动物作家,最尊法人巴里,次则英人斯旺;其外,则并世之台吕埃莫亦佳,皆写猛兽者也。写鞍马者,恒推法一麦索尼埃为极诣,当代英国Munning,亦有独到处。而翎毛作家瑞典李耶福尔斯为东方代兴,竞无与抗手者,皆吾所爱慕赞叹,中心藏之者也。顾未尝欲师之,吾所师者,造物而已。所诣或于华、郎两家,尚有未逮,要不以人之作物为师,虽亚述、希腊古名作,及吾国六朝墓刻无名英雄,吾亦不之宗也。

吾所法者,造物而已。碧云之松吾师也,栖霞之驴吾师也;田野牛马、篱外鸡犬、南京之驴、江北老妈子,亦皆吾所习师也。窃愿依附之而谋自立焉,庶几为阎吴曹王徐黄赵易所不弃耶?家鸡野鹜,兼收而并蓄之,又深恶夫中西合瓦者。

半解之夫,西贩藜霍,积非得饰,侈然狂喜,追踪逐臭,遂张明人,以其昏昏,诬蔑至道,相率为伪,奉野狐禅,为害之根,误识个性,东西伧夫,目幸不盲,天纵之罚,令其自视,丧心病狂,嗜食狗矢。司空表圣,谓真气远出妙造自然者,固非不佞之浅陋所可跻也,奉为圭臬,心向往之。

庚午岁阑

吾所谓艺者,乃尽人力使造物无遁形;吾所谓美者,乃以最敏之感觉支配、增减,创造一自然境界,凭艺传出之。艺可不借美而立(如写风俗、写像之逼真者),美必不可离艺而存。艺仅足供人参考,而美方足令人耽玩也。今有人焉,作一美女浣纱于石畔之写生,使彼浣纱人为一贫女,则当现其数垂败之屋,处距水不远之地,烂槁断瓦委于河边,荆棘丛丛悬以槁叶,起于石隙石上,复置其所携固陋之筐。真景也,荒蔓凋零困美人于草莱,不足寄兴,不足陶情,绝对为一写真而一无画外之趣存乎?其间,索然乏味也。然艺事已毕。倘有人焉易作是图,不增减画中人分毫之天然姿态,改其筐为幽雅之式,野花参差,间入其衣;河畔青青,出没以石,复缀苔痕;变荆棒为佳木,屈伸具势;浓荫入地,掩其强半之破墙;水影亭亭,天光上下。若是者,尽荆钗裙布,而神韵悠然。

人之览是图也,亦觉花芬草馥,而画中人者,遗世独立矣。此尽艺而尽美者也。

虽百世之下观者,尤将色然喜,不禁而神往也。若夫天寒袖薄,日暮修竹,则间文韵,虽复画声,其趣不同,不在此例。

故准是理也,则海波弥漫,间以白鸥;林木幽森,缀以黄雀;暮云苍蔼,牧童挟牛羊以下来;蒹葭迷离,舟子航一苇而径过;武人骋骏马之驰,落叶还摧以疾风;狡兔脱巨獒之嗅,行径遂投于丛莽;舟横古渡,塔没斜阳;雄狮振吼干岩壁之间,美人衣素行浓荫之下,均可猾突视觉,增加兴会,而不必实有其事也。若夫光暗之未合,形象之乖准,笔不足以资分布,色未足以致调和,则艺尚未成,奚遑论美!不足道矣。

1918年

谈大胆

大胆云者,乃直抵险峻之境,向窈窕之地驶泳,不左右、前后、上下偏,而安全稳定。此境须精确衡量时间之缓急,以折衷其迅速之行程。刹那一掠,无游移之余地,故大胆为定力之表现,非行险侥幸之谓也。

友人告吾,卅一年四月间乘汽车经广西南丹,路因附近轰山,致左右陷成深阱,路面几不及车两轮距离之宽。于是,往来之车皆停驻,以待修复,积十余辆,无敢试越者。会一资源委员会车至,司机某毫不迟疑,一冲而过,两轮适压阱之两极,车安而路无损。使非胸中极具把握,苟稍左右倾,未有不坠落者。停驻之众成鼓掌。于是,随其后尘过者又数辆。

庖丁解牛,固无危险也。此君以身试,非艺之至高,其焉能如是之暇而裕乎?其一掠之效并能赋人以胆智,步其武而验。诚哉,其为君子之德,风也。此大胆之可矜式者也。

怯者往往在平坦处作势,至紧张之际束手无策。一如画家在树枝或顽石上逞其逸笔,逮遇人物或动物关键处,即迟疑震恐现其颤栗觳觫之情。彼持身慎重者固无可置议,惟扬威于康庄之辈,为深可笑耳。

1943年1月赴桂道中记

智慧

艺术乃智之体现。智慧之作用尤在于能观察,能剪裁(即切取)。观察精,自能得色之和。能取景,则不特尽象之用,且无处无画,应用莫穷。如沙漠,大地上最无聊所在矣,热罗姆之狮蹲其前,旭日初起,遂现一不可思议壮丽之景。

又如海仅水平一线,介乎上下两端,而英国作家有专研之成杰作者。故不朽之名画、固不悉赖乎明媚之山水、奇妙之人物、荒诞之思想,惊动之题目。苟善撷取,则断垣一角掇以芳草,村妪顽躯张其颦笑;又或偃树一枝光分远近,工具半壁象征勤劳。苟为巧妙之节取,卓越之作法,皆能呈惊心动魄之观,成陶情赏心之药。

漫谈

中国画之妙处,有如水之就下,自成文章,奔流穿涧,漩转萦回。或一泻百尺如飞瀑,或涓涓滴滴若吐珠。要以引用自然,随势顺逆为其极则,以自然人乎规矩者也。西洋画如打台球,三球相距或远或近,顺者易合,逆者每违。

而必深解其理,追之相撞,旁敲侧击,缓急疾徐,率直迂回,求其必中。其奇妙时,神出鬼没,变化无穷,而值合乎数理。此以规矩入乎自然者也。顺势以成至美,乃中国之写意画。设境求其实现,乃油绘之能事。

为学如植果树。野桃荫一亩,果实累累,枝叶繁茂,但以未经接枝,终无嘉果。其产嘉果之树,不必藉有伟巨之本干也。

劳之反面为逸。闲暇云者,固无所事事,逸则有事如无其事也。故形容词之逸气逸笔逸才,乃言其从容解决困难也。

文明之极,必入细密。细密乃感觉之及乎精微处,不可幸致。抑文明果不臻细密,直可谓之不文明。而其弊也,失之琐屑。溺惑微末,忽略远大。如善饮茶者之辨水味,爱书法者之审拓本,往往置茶之好恶与书之良否于不顾。有友人工书而宝一旧拓王居士砖塔铭。夫砖塔铭书之纤弱,友人自书且远过之。

徒因旧拓,偶一展玩,详辨其锋擦起落,若有无穷之趣。善辨味者又尝一果羹,自抒异向,对于笋蕈之鲜漠然不顾,以人人知之也。故知细密者乃起于观察精微者骄傲心理,往往不惜抹杀有目共睹人同此心之至美,以为平常,视若不屑,此矫情之极也。夫白、甫之后乃有李贺,可云贺之诗遂高出李杜乎?驯至治书者忘却右军,为思想者,不解经典,久之衣先其御寒之功,目反无司明之用。夫趣leg out良不宜恶陋,但舍本逐末至此,则古人玩物丧志之戒为不虚矣,是细之过也。

椎鲁不文究害乎雅,信也。故好纯色、纯味、纯形者,号为思想简单。但千章百彩俱带灰色,必有损乎明。众香杂味若尽椒盐,究有何味?六合石子固无纯方纯圆者,但其硗确,毫无常形,拾者亦必不取也。中国蠢人欲效欧人之善用灰色也,将一切绸缎绫罗尽染灰色,同样深浅,置于一处。于是,灰紫、灰绿、灰黄、灰青、恶劣盈前,不堪人目。其可厌处,较之苏北人绿裤红带,尤为过之。何者?因人之肉色无纯色,往往服用纯然红绿,尚得调和。今之为细密者,以一律之灰装成一人,苟其人既非颜如渥丹,或美同冠玉,必装成不可向迩之十足灰气,无可疑也。纯色、纯形(方圆)、纯味听失,仅有时粗鄙已,但真趣洋溢。其不通者,遂以无色、无形、无味易之,诚哉其半解也,其陋抑尤过于粗鄙山。

人之思想日密,所撷日繁,领域扩大,和谐易为。往往昔之无用者,今能得其无上之用。决无昔日有用之物,今反无用也(除非八股及小足)。故灰色与椒盐,昔人不取而已。何至遂舍弃纯色、纯味、纯形?科学家固有以毙一虱立大功者,独未尝言为稼穑者之无裨于世也。

是故最通人之理解往往不可取,因其人多守深人无浅语之训,指点入骨,用之不全者,有害无益。吾友张大千爱梅瞿山之画,不惜以千金致之。梅画清丽淡逸,大千又嗜痂有癖,固无可置议,其实大干自画已远过之。法倍难尔先生标举十八世纪美术皆厚人之所薄,而自矜骄傲,其流毒于他人,不遑计也。

虽然,卓绝之人固能利用一切毒物,了无障碍。顾世间此类卓绝之人皆自探险巇之径,自寻烦恼苦毒、甘之不悔,无所用其指示也。其为芸芸民众谋利益于善恶美丑之途,当示以区别矣。不佞之愚,固未尝甘自居于蒙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