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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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是如何走上研究语言学之路的

罗常培

我半生没有什么成就,即使说有一些成就,也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我觉得半生以来我的治学精神,有可供青年同志学习的地方。我心里常有几个宇,就是“在缺陷中努力”。我总是“感到知识不够,不如别人,因此要求自己要加倍努力。另外,我有一股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劲儿,明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做某一件事,但勇于担负起做那件事的责任,不怕困难,不怕辛苦。我总觉得人人都可以做自己的老师。如果说我有什么长处,这就是我的一点长处。

我也有不可学习的一面,这就是我没有把力量放在革命事业上。在我做学问的时期,正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大革命时期。我做研究工作,没有跟革命配合,而是努力争个人的名利;没有发扬革命英雄主义,而是发展了个人英雄主义。希望大家不要学我,应当把研究工作跟革命事业结合起来,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贡献力量。

下面我谈一谈我是怎么走上研究语言学这条路的。

一.根基薄弱,我家不是地主、资本家或官僚家庭,而是一没落的封建家庭。我的父兄都不是读书人。我小时候读“私塾”,到9岁上小学。魏(建功)先生14岁就能读《说文》,我到20岁还不知道有《说文》这么一部书。所以说我的根基薄,不是家学渊源的。旧书我只读了《四书》、(《诗经》、《书经》和半部《左传》。中学毕业以后,没有上预科就考入北大文科本科。我是躐等生,程度比同班同学都差,傅斯年能背半部《文选》,能读英、法、德文的书。我在中学上学时,英文还不错,上大学不要求学外文,我选了丁班外文,读Royal Reader第四册,教师教的不好,我也没有好好学。现在有的同志觉得在大学时期没有能够认真读书,没有学到什么东西,这不要紧,假如及时努力,仍可以学到所要学的东西。

二.我研究语言学的萌芽。我研究语言学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在中学读书时,利用业余时间跟人学习速记,学会了20个声母,32个韵母的记法。本来我是想要用速记来记笔记的。正赶上1917年黎元洪当大总统,恢复旧国会,我的速记老师约我到国会用速记作记录,每月工资大洋80元。我每次记30分钟,会后要用4个小时整理,我学会了声、韵母符号,并用来作会议记录,记音就有了训练。另外,国会里有各省的人,他们说各种不同的方言,我很喜欢听外省人讲话,也愿意学他们的话,我记得当时我学会了汤化龙的湖北话。后来,我学习了王照的《官话字母》,又学习了注音字母,我对拼音、记音发生了很大的兴趣,打下了研究语言学的基础。

三.在上大学时期的暗中摸索。我的基础不好,旧学问、洋学问都不够。

当时我的大学同学都比我强。朱希祖讲文学史,我听不懂,夏溪奇讲课,我也听不懂。只有钱玄同(名夏,字仲季,号玄同,后改“疑古老爹”)年轻,讲话清楚。文字学,一部为音韵篇,钱玄同著,一部为形义篇,朱宗莱著,因为我有记音训练,我对他讲的东西有了兴趣。当时我对古书知道的很少,先生和同学们提到的书名我都不知道。那时我手中有国会给的薪水,他们说一部,我就去买一部。只有陈澧的《切韵考》买不到,这书是广东木刻版,木版烧了,所以不易买到,我只好到理学院去抄。后来我到广东教书时,才买到了《切韵考》。

大学时期我听刘师培的课,用速记记笔记。由于我不是书香门第,不会做学问,尽管有著名的学者做老师,我未能提纲挈领地去找参考书,发现问题向老师求教,我只是暗中摸索。

四.教书以后的锻炼。1924年我虚岁26岁,大学毕业后在西北大学做教授,校址在西安。我兼国学专修科主任,前任是胡光炜,很难接,我的确有点心虚。但我打定主意埋头苦干,还是接下来了。我教的课是文字学,兼教中国文学史、修辞学。课程多,备课很苦。文字学没有教完,只教了一年,因军阀刘镇华和胡景翼打仗,我回到北京。谈到教书,起初我想什么都可以教,只要好好备课,写出讲义就行了。但事后证明,教书不能专凭讲义,因为上课时,学生要提问,超出讲义所讲的范围,就回答不上来了,所以自己必须把问题都弄清楚,才能教学生。举一个例子:钱玄同讲音韵学时引劳乃宣《等韵一得》上的话说戛音作戛击之势,透音作透出之势,轹音作轹过之势,捺音作按捺之势,我自己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给学生也这么讲,学生怎么能懂?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后来我看高元的《国音学》,才给我解决了问题,高元引用Henry Sweet的话给端、透、来、泥作了形象的描写,我对劳乃宣的戛、透、轹、捺就明白多了,所以,我觉得遇到问题应当多找几本书,看各家是怎么讲的,这非常重要。从这时起,我就开始摸索语音学了。我的头一本语音学的书是从丸善株式会社买的。这是1924年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陈嘉庚请鲁迅、张星娘、顾颉刚、陈万里到厦门大学去教书,我也被请去了。到那里以后;听当地人说“去哪里?”是k‘ito lo,我觉得厦门方音很有意思,我就存心要学厦门话。当时我开的课有经学通论,中国音韵学史。课余之暇,请人给我发厦门音。

1927年,我到广东中山大学任教,开声韵学、等韵研究、声韵学史等课,搜集材料很多,现在还保留着一些讲义,在广州,我为了研究《广韵》,每月出30元港币跟人学广州话。因为我对劳乃宣把音分为戛、透、轹、捺四组有很多疑问,看了高元的《国音学》,也只是明白了一些,并不是彻底明白。1928年赵元任先生到广州调查方言。我就向赵请教戛、透、轹、捺的问题,赵先生在三天之内把我三年的疑问都解决了。赵和我的关系是介于师友之间的。赵记音的时候,我也记,记完以后,如果发现自己记的和赵记的相同,就非常高兴,增加了记音的自信心;如果自己记的和赵记的不相同,知道自己记的差,应当向赵学习。

五.在中研院七年。在中山大学教书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的学问不充实,应当先充实自己再去教书。于是我辞去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的职务,进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那时研究所只是一个筹备处,设在广州东山,傅斯年任所长。我主要想整理音韵学史,我想把汉语发展史全部列入计划。我又想研究广州话的虚词,又想学瑶语,东西乱抓,不知道先搞什么好。后来有人说我的坏话,我就打定主意发愤努力。我记得在1929年元旦我有意保险20年,我要玩儿命。非干出个名堂不可。那时候我的文章都不离开汉语音韵发展史,第一篇文章是《耶稣会士在音韵学上的贡献》。写这篇文章,我是先整理《西儒耳目资》和《程氏墨苑》。我手边没有《西儒耳目资》,托人到东方图书馆把《西儒耳目资》中的音韵部分抄录出来,每日苦干,废寝忘食。

不久研究所搬到北京。我想写《厦门音系》,请林立光发音半年。我手边还有1927年在厦门记的材料,我利用那些材料作了一个字表,请发音人校正,厦门话文言与白话相差很远。我只问文言的音。请发音人把音灌在蜡筒上,我先把灌的音用国际音标记出来,然后请赵元任先生听蜡筒上的音,给我校正。

赵先生记音非常有经验。特别是声调,赵先生记的最准确,经常改正我的错误。

后来,我考学生也是在蜡筒上灌音,让他们记音,然后评定正确与否。《厦门音系》这本书我自己并不太满意,现在苏联要翻译我的(《厦门音系》、《临川音系》和(唐五代西北方音》这三本书,我认为只有《唐五代西北方音》写得较好,可以翻译。

我写的第二本书是《唐五代西北方音》。写这本书,完全出于偶然,同时觉得导师非常重要。有一天我到团城古籁堂去找罗庸,在他那里我见到《敦煌遗书》,其中有羽田亨搜集的被伯希和拿走的《藏汉对译千字文》(伯希和敦煌文件第3419号),我正在研究汉语语音演变史,就向罗庸借了这本书,把每个字都抄在卡片上。当时陈寅恪先生在北京,我得到他很大的帮助。他指导我读参考书,找其他材料。我埋头钻研,以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一本书。当时正是长城战役猛烈进行,北京可以听到炮声的时候!

第三本书是(《临川音系》,1933年我到青岛去讲演,见到游国恩,他是临川人,我觉得他说的话很有特点,我就记了他的音。回到北京以后我又找辅仁大学的黄森梁记音。我认为如果把江西客家话研究清楚,可以解决民族迁徙的一些问题。

第四本书是《徽州方言调查》,共调查了6个县46个点的材料,稿子尚未整理。

另外还有几件未完成的工作:

1.《两汉三国南北朝韵谱》,1933年已开始作,参加工作的有丁声树、周韂《经典释文音切考》,声韵类已有百分之八十完成。

3.《唐五代宋金元词韵谱》。

4.《韵镜校释》,共搜集了二三十个本子。

我在中国音韵学方面的底子不是在上大学时期打的,而是在中央研究院摸到的门。我不是读好了书再写书,而是用剥茧抽丝法和磁石吸铁法为写书而搜集材料,材料越集越多,1928年至1934年这七年间写了一些文章。大家如果把自我培植和工作结合起来,在工作中磨炼,就会随时有所发现,引出问题,设法解决这些问题,就是你们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