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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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我是怎样摸索进入人文科学这一行道的

姜亮夫

1963年我曾对大学的一些青年教师及同学讲过一次治学经验,当时有许多话不敢说透,有些涩涩缩缩。近来又不断有人要我谈这个问题。其实我并无所成就,也沾了些“纯盗虚声”的时风。但那篇讲录发表后,也有些人向我发问,乃至追究,使我耿耿于怀者十八九年。进三五年来,又向青年们谈了一些较细致的治学方法等,自以为可供学习者的参考。

我是一个在社会科学领域里学习的人。但走了若干弯路、险路,现在的这个路子,是排除了一些歧路才慢慢确定下来的。我本来是个钝根人,可取的只有下笨工夫这一点。‘许多事都是在笨求中得到一线光明,一丝成就。我现在就把这些经过,点滴记下。是自白?是与人互勉?都不去计较。但希望读者不要把我看成是什么专家。我只是一个人文科学的爱好者。只是一个种瓜种豆的人,所生产的不过是瓜、豆而已。

我走人文科学的道路,是受了祖辈的影响,我的家是由老祖母管治的大家庭,父辈四兄弟,像个小朝廷,显然是个封建家庭,四叔父是日本高等师范毕业生,但并不改其做秀才之故习。父亲是京师大学堂读法律的维新人物,他的爱国热忱使我深受启发,但其思想仍以孔孟之道为基础。他们搞的基本上都是人文科学。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我虽也读了些《地球韵言》、《小学韵语》、《格致教科书》等,但考大学时终被录入成都高师的国文部。这不能不说是初步定了人文科学的大方向,也可说是我求学的第一变。

考进了国文部,这决定了我今后的道路,将是朝着人文科学的领域走去。

然而,我还面临着具体的选择。当时的老师最令我钦佩的是林山腴与龚向农两先生。钻进这个艺苑后,我很用功,对许多方面都感兴趣,既学诗词,也学“小学”(文字声韵学),中间曾爱上了罗素的数理逻辑。四年毕业后,随即考取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科。接着又被清华研究院所录取,作王国维先生的研究生。诗词我还是不合得放弃,但王先生、梁任公先生都说我无诗情诗才,还是专攻文字声韵学为好,与林山腴先生的话全同。三个老师都如此,我怀着极端痛惜的心情,烧掉我的四百多首诗词小集子。这是我的一个了悟,悟到了学习是与性情相关的,现在叫生理优点相关合。从此,我决心回航走“小学”的路子,钻研文字声韵学。这是我求学的第二变,从而选定了具体目标。但随时还在返航,写了些诗歌、小说,也学着几位名家,搞使刀弄剑的随笔之属。

后来一个极巧的机会,我拜见了章太炎先生。先生切实指示我读史,“从杜佑通典人手”,我也觉察到历史是我们民族的大本大根;如不切实读史,搞文字声韵学就缺乏坚实的基础。那时我一方面教书,一方面为了生计编书。先生也顺便告诫我要做一个向着真正的学术道路前进的人,又把“文章合为事而著,歌诗合为时而作”这两句话提得很高,透彻地发挥了“甚深微妙”之义,而又贴紧到民族兴亡的上面来讲。这是合于父亲影响我的爱国思想的,使我座上发大冷汗,誓本先生之言做去。我同先生还谈到甲骨文字的研究问题,他以“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为喻,劝导我不必事事亲尝,不一定要去搞甲骨文。

总之,使我体会到“不要作空疏之学、哗众取宠之学”。这是我求学的第三变,这时我已写了不少文学书,编了不少教科书。

章先生以历史为基础的教导,给我以勇气和信心,但有时我又有些发脑热,狂想遍注二十四史。大家批评《宋史》最芜杂,于是我就想从《宋史》着手,把宋人文集尽量看过,作为每个人物的碑传材料。要仿裴松之三国志注例为之注,抄了三百来种的宋人文集,同时也看了些宋、元、明人的笔记,觉得可贵材料很多,每天扣足两册、作了记号,分类剪贴,成为社会史料、经济史料两类。

在二、三两变当中,方向虽不十分坚定,但也有些有益的工作,譬如在王国维先生指导下,写了一部《诗骚联绵字考》,这是我一系列关于语言文字学的写作示例,到现在虽然有些发展,而基调是未大变的。此后又曾写《文字朴识》,只不过加深一层,使文字、语音、字义三者结合,王、章之学两者结合的结果,这个方法是可以再应用的。当时又参加了疑古学派,大写文章,这恰好成为后来搞古史学的张本。又如我的一部《屈原赋校注》,是在一种思师不已的情感之下写的,用自己的感情,来深体一个爱国诗人的心情,既忧国忧民,又不能有损于君威,有伤于民情。而我当时,也深深卷入了一场爱国运动中,这是在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怀下写成的。近卅多年,发觉其中感情的成分多了些,所以作了较大的改动。当时还写了一篇《夏殷民族考》,也是我的民族主义思想的点滴表现。

后来因病遵医嘱出国,到了巴黎,于参观博物馆、图书馆中深觉故国文物是决不可毁灭的。于是每天去参观游览,看看国民图书馆藏的敦煌经卷,鲁敷尔、琪美、乾宜喜、拿破仑废王宫等处收藏的文物,发现他们研究各种文物,同法、德、英人整理我们的文物,其方法之精妙,途术之宽博,结论之精确,远非国人所能及,这使我这个走进大海已辨航向而无舟揖可渡的人知道有一苇可航。于是大量抄了他们的图表、说明,也摄制了些照片。我又时时与他们的学术界人士接触,多少也得些启发。我觉得我此后更有把握了,不像前三变那样多少有些彷徨乃至大为彷徨的情景。这可算是我的第四变。归国时带回来三千多幅照片。

这第四变,可以说是我研究工作方法的一个突破。突破了我数十年单一的研究方法,吸收了国外学者综合研究问题的经验,在治学上开始有裕然绰然、有“无适而不可”之感。思想有疑滞的,可以抉择了;材料方面有缺陷的,可以补充了。方法上更使我有多样化的路子,可以从四面八方来包围它,有无往不适之乐。所以我现在更体会到,把“方法论”放在科研中第一位,是有其必要的。我纵观先代的学术工作者,其成就的大小和深浅,往往决定于方法是否多方面的,是否灵活运用得纯熟。

我50岁时,正是全国解放之秋,我虚心学习了许多新思想,新思想中尤其使我感到重要的是超逻辑的辩证唯物主义。看事物不仅要从那平面的现象来看,同时得全体来分析,正、反、侧来看,还得从它那变动不居、前后因果、来龙去脉来看。于是思想考虑更周全、更细致,使一切事物都“莫得遁隐”。到这时,我明白要建立一个学术系统,要做到无微不至,必须以掌握资料为第一事,弄资料成了我正大光明的事业之一。过去不敢多搞的工具书,也都成了我认真对待的科研内容。

总的说来,我在40岁以后路向虽已大定,而“其道多方”是50岁才坚定下来的。所以在50岁以前写的稿子,都不满意,细细看来,大体是未曾做到辩证法之所要求。我体会,真要做到合乎辩证法,是难的。要证实一件事物的全体所需要的知识,是非常广阔的,凡此事物有关的科学,你都得用到,这就是所谓“综合”。要综合一切有关学科,才能说明某一个学科。譬如我不满意我的《屈原赋校注》,就是因为未曾使用一切语言、历史、风习、民风、民族、地理、博物、生理、氏族社会、政治、哲学、乃至天文、物理、化学等等许多知识;细细引入,以详释各词语。于是,后来我尽量引进,尽量发挥,改写成为(《楚辞通故》。我更感觉我综合的能力,仍不够得很。联想到司马迁、班固的《史记》(《汉书》两书,包括了一切学问;《说文》《尔雅》,也是天文、地理、音乐、博物无所不包。他们是如此宽博的学问。即以屈原而论,也是自宇宙生成之理,以迄地貌变迁之说,一一人他文中,又岂是那些空头诗人、词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我走人人文科学这个曲曲折折的道路,说到此大致也有个粗线条了,要细写还是多着的。现在我想再谈谈我的全部计划。此事在我第三变已大定了。但这些年代,始终是“心有余悸”,不敢畅言,至1971年,我在女儿为我编的一个著作目中,作了个自识,说我这一生“以中国古史为基”,大概已略略表示了一下。现在,我要无所顾虑地说一说我的心愿。

我从第三变的末期,把泛滥的历史学再推进一步,定为“中国古社会史”,到第四变以后。把全部工作,都配合这一主题来进行,而抽出中国古代社会发展中一件可以总领一切的课题:《三代异同考》,这是我在30岁时定下来的。在这部著作中,把自己研究古汉字、古民族学等方面的成果一齐引入。在有些地方,旧说解释不了,便又引进一些科学家所得古代社会情况,如图腾、氏族、各种崇拜、各种组织、各色各样的制度,等等。于是觉得科研的天地,真是宽大得很,同时也细致得很。这就是二十多年来的心情。这心情促使我不知疲倦地工作,成了我的第二生命,连家庭我也经常不照顾,妻子笑我是个“酗酒汉。”

我现在是80岁了,到底我弄出了什么名堂昵?回想起来,不觉令人“黯然魂销”。也实在是一条辫子也梳不拢,不论哪样,也未完成。细细回想,我选择道路时,还有许多当时不曾考虑到的条件,这条件主要是我的缺点,譬如“我的记忆太差”,只知道自己是个钝根人,而不知其应补救之方;二是“目力”,自中学毕业时,已戴八百度眼镜;三是“脾气有些焦躁”,容易进,也容易退;四是“多少有些狂妄之习”。这些生性,都不是做史学研究的一块材料。还有我始终只是个靠教书为生的人,买不起所需要的书,一切材料只好依靠一些可以借到书的机构,吃力非常,而且从来也不敢向保有材料的机构求书,因为大人先生与阔官,我是羞于去拜访的。近三十年来,又因职务及一些制度问题,科研工作连十分之一、二的时间都没有保证,浪费了十分之八、九的精力。若说我不敢浪费分秒时光,但我却每天在浪费百分之九十的时光。当然,我的努力还不够,只好讨得这分失败!

现在汲取我选路的经验,为未来的科研者提醒一下有此种种“拦路虎”,大概也不是无用的。

一.自己先认识一下个人的“天秉”,譬如体魄、性情、脾气、迟缓与急躁、记忆悟解能力、感情深浅、兴味所在;

二.认识环境、家庭、社会、亲友、邻里乃至于经济条件可能发展的道路;

三.尤其要深知自己的缺点及对一切学科爱恶的情况,不要冲动。

然后,本着自己已有的较广博的人文科学知识,将上面所述三事结合来考虑,做一个初步的定向。这是一种细磨工夫,不可焦躁,总得要在进大学后或有了相当基础,做一定的准备才能肯定,一旦肯定下来,就得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