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规律适用于所有的世界性的宗教。专就印度佛教而论,由小乘向大乘的过渡就是这个规律的具体表现。在中国两晋南北朝时期,顿悟学说的兴起,其背后也是这个规律。小乘讲渐悟,讲个人努力,也并不答应每个人都能成佛,换一个术语来说,就是每个人不都有佛性。想成佛,完全依靠个人努力。如果每个人都努力去成佛,生产力必然受到破坏,社会就不能存在。这是绝对不行的。大乘在中国提倡顿悟成佛,讲虔诚信仰,只需虔心供养,口宣佛号,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等轻松惬意!这样既能满足宗教需要,又不影响生产力的发展。佛教凭借了这种适应性,终于得到了发展。
但是提倡顿悟学说是并不容易的。首倡者为竺道生。在他之前,可能已有这种思想的萌芽,集大成者是竺道生。他那“一阐提皆有佛性”是非常著名的论断。“一阐提”是梵文icchantika的音译,意思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连这种人都有佛性,其余的人就不必说了。法显在这里也起了作用。他从印度带回来并且翻译了的《六卷泥洹》中就隐含着“一切众生悉成平等如来法身”的思想。(见《祐录》此书的《出经后记》)道生倡顿悟义,不知始自何年。据《高僧传》,卷七《竺道生传》:
又《六卷泥洹》先至京师,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50,366c,《祐录》文字稍异,55,111a)
这里明说,竺道生受到了法显《六卷泥洹》的影响。此说一出,守旧的和尚群起而攻之,他们都认为道生之说为异端邪说。不久,昙无谶译出了《大般涅槃经》,其中果有此说(见12,393b),于是众僧咸服。
以上从四个方面论列了法显在中国佛教史的突出地位。可能还有别的方面,这里不再讨论了。
2.《法显传》在世界上的影响
法显的功绩主要在于取经和翻译。他携归和翻译的经历代经录都有著录,请参阅《祐录》卷二,以及其他经录,这里不再胪列。但是他写的《法显传》对于世界的影响却远远超过了他的翻译对于中国的影响。《法显传》在历代著录中有很多不同的名称,比如《佛游天竺记》、《释法显行传》、《历游天竺记》、《佛国记》、《历游天竺记传》、《释法显游天竺记》、《佛游天竺本记》、《释法明游天竺记》、《法明游天竺记》、《历游天竺记传》、《法显记》等,请参阅章巽前引书,页5~7。名称固繁,版本亦多,请参阅章巽同上书,页13~24。
《法显传》在国际上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它的外文译本之多上。根据章巽的统计(见同上书,页30),共有英译本三,译者为Samuel Beal(1869)、James Legge(1886)和H. A. Giles(1923);日译本二,译者为足立喜六:《考证法显传》(1935)、《法显传——中亚、印度、南海纪行研究》(1940)和长泽和俊(1970)。既然有了这样多的译本,那就必然有相应多的影响。
我在这里专谈一谈《法显传》对印度的影响。众所周知,印度古代缺少真正的史籍,这一点马克思曾指出来过。因此,研究印度古代历史,必须乞灵于外国的一些著作,其中尤以中国古代典籍最为重要,而在这些典籍中,古代僧人的游记更为突出。僧人游记数量极多,而繁简不同,时代先后不同。《法显传》是最古的和最全的之一,一向被认为与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南海寄归内法传》鼎足而三。研究印度古代史的学者,包括印度学者在内,都视之为瑰宝。有一位著名的印度史学家曾写信说:“如果没有法显、玄奘和马欢的著作,重建印度历史是不可能的。”
关于《法显传》对印度历史研究的重要性,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印度学者高善必是优秀的数学家,同时又是最优秀的史学家。他在印度古代史方面著述宏富,而且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探讨历史问题,时有石破天惊之论,在国际上享有盛誉。他的代表作是《印度史研究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Indian History,Bombay,1956)。本书第九章讨论的主题是“自上而下的封建主义”。讲到早期封建制的发展时,他引用了《法显传》关于中天竺的一段文字:
从是以南,名为中国。中国寒暑调和,无霜、雪。人民殷乐,无户籍官法,唯耕王地者乃输地利,欲去便去,欲住便住。王治不用刑罔,有罪者但罚其钱,随事轻重,虽复谋为恶逆,不过截右手而已。王之侍卫、左右皆有供禄。举国人民悉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葱蒜,唯除旃荼罗。旃荼罗名为恶人,与人别居,若入城市则击木以自异,人则识而避之,不相唐突。国中不养猪、鸡,不卖生口,市无屠、酤及估酒者。货易则用贝齿,唯旃荼罗、猎师卖肉耳。自佛般泥洹后,诸国王、长者、居士为众僧起精舍供养,供给田宅、园圃、民户、牛犊,铁券书录,后王王相传,无敢废者,至今不绝。
这一段文字异常重要,它把印度公元400年左右在笈多王朝月护二世(超日王)统治下的中国描绘得具体而生动。高善必根据这一段文字做了如下的分析:官吏们还没有得到封建权利和权力。中国以外的土地一定要缴纳租税的,一般是收获粮食的六分之一。大概是这个帝国中心地带受到了特别的优惠,赋税比较少。在农村中一定有酿酒人和负贩。农民可以来去自由,表明没有农奴制。至于供给僧众田宅、园圃、民户、牛犊等东西,怎样解释还是一个问题。外文翻译者各有各的理解。从标准的土地馈赠来判断,馈赠的只是收租权,而不是土地所有权。见上引书,页278~279。
除了高善必以外,所有研究印度古代史特别是笈多王朝时代的历史的学者,不管是印度的,还是其他国家的,没有一个不引用《法显传》的。我再举一个例子。印度史学家Lalmani Joshi的《印度佛教文化研究》(Studies in the Buddhistic Culture of India,Motilal Banarsidass,Delhi,Varanasi,Patna,second revised ed.,1977)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书。著者在本书中许多地方都引用了《法显传》。比如,在页13和页258讲到弥勒崇拜和乌苌国的首都时,都引用此书关于陀历国的记载。在页298~299讲到佛教在印度衰微时,引用此书关于摩头罗国的记载:“有遥捕那河,河边左右有二十僧伽蓝,可有三千僧,佛法转盛。”他又引用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四关于秣菟罗国的记载:“伽蓝二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同一个地方,相隔几百年之后,伽蓝的数目没有变,僧人却减少了一千人,衰微的情况清晰可见。这样的例子,著者还举了一些。从上面几个简略的例子里可以看出,《法显传》对研究印度中世纪佛教,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还想再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印度当代著名的史学家R.S.Sharma的《古代印度的首陀罗》(dras in Ancient India,Motilal Banarsidass,1958),这是一部颇为著名的书,得到印度国内外学者们的广泛赞誉。在本书第七章讲农民阶级与宗教权利时,著者在四处引用了《法显传》,都是上面高善必引用的那一段。页286,引用“不食葱蒜,唯除旃荼罗”,页290~291,引用“(旃荼罗)若入城市,则击木自异,人则识而避之,不相唐突”。第二个例子是Bordwell L. Smith的Essays on Gupta Culture(《笈多文化论集》,Motilal Banarsidass,1983)。这是一部论文集,著者不是一个人,讨论的题目也不尽相同。其中有几篇文章引用《法显传》。页7,A. L. Basham在序言中讲到旃荼罗入城市击木自异的情况。页38,A. K. Narain在《古代印度特别是笈多时期的宗教政策和宽容》这一篇论文中,引用了《法显传》来说明当时佛教兴隆的情况。页130,132~133,136~140,147~148,B. G. Gokhale在《笈多时期的佛教》这一篇论文中,引用了《法显传》来说明月护王(376—414)时期的印度佛教状况,特别是佛教寺院中研究经、律、论的情形。
除了以上四本书以外,引用《法显传》的书籍还多得很,这里无法一一列举了。
我在上面先介绍了晋宋时期中国佛教发展的情况,然后介绍了法显的生平和他对中国和世界的影响。总起来可以这样说,法显活动的两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佛教发展和中印文化交流的高峰时期之一。他留下的佛典译文,特别是他的《法显传》,到现在仍然保留着自己的活力,起着相当大的影响。他对促进中印两国的文化交流和人民的传统友谊,也有不可磨灭的功绩。《法显传·跋》中有几句话:“于是感叹斯人,以为古今罕有。自大教东流,未有忘身求法如显之比。”法显是当之无愧的。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掉他,印度人民也不会忘掉他。
1989年5月16日写毕
关于玄奘①
我们在上面简略地论述了玄奘西行求法的历史背景,其中包括中国情况、印度情况和中印交通的情况。
玄奘离开中国到印度求法的时候,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至少有了六七百年的历史,很多重要的佛典已经译成汉文,有的甚至有不止一个译本。翻译组织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固定的体系。佛教教义也已有了很大的发展,中国僧侣已经能够自己创造新的宗派,形成了中国化的佛教。禅宗甚至可以说几乎完全是中国的创造,它实际上已经走向佛教的反面。佛教寺院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大和尚成了僧侣地主,同世俗地主有矛盾,同时又剥削压迫僧伽中的劳动者。统治者对宗教的态度是崇尚道教,有时三教并用,佛教并不特别受到重视。
在印度方面,封建社会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佛教已经分解成为小乘和大乘,小乘的许多宗派渐趋合并,大乘空、有两宗都已出现。外道势力非常强大,佛教已呈现出由盛至衰的情况。中印两国的交通空前频繁,文化交流达到空前的高潮。
在玄奘活动的时期,中印两国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
综观玄奘的一生,无论是在佛经翻译方面,还是在佛教教义的发展方面,他都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他在这两方面都成了一个转折点。这一点我们在上面已经有所论述。现在我们再谈一谈玄奘个人的一些情况,其中包括:(1)玄奘的家世;(2)西行求法前在国内的学习准备阶段;(3)西行求法的动机;(4)在印度的活动;(5)回国后的情况;(6)在佛教哲学方面理论与实践的矛盾;(7)翻译印度因明可能产生的影响。
(一)玄奘的家世
魏晋南北朝一直到隋唐,许多义学高僧都出身于名门大族的儒家家庭。他们家学渊源,文化水平高,对玄学容易接受。他们中有些人世家地位逐渐降低,命运乖舛,因此就转入佛教以求安慰。玄学与佛学有某些类似之处,两者互相影响,互相抄袭。儒家出身受过玄学熏陶的和尚很容易接受佛教教义。《梁高僧传》和《续高僧传》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这里不一一列举。
玄奘的情况很相似。《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说:
汉太丘长仲弓之后。曾祖钦,后魏上党太守。祖康,以学优仕齐,任国子博士,食邑周南,子孙因家,又为缑氏人也。父慧,英杰有雅操,早通经术。形长八尺,美眉明目,褒衣博带,好儒者之容,时人方之郭有道①。
《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也说:
祖康,北齐国子博士。父慧,早通经术② 。
可见玄奘出身于一个儒学世家,他不但学过《孝经》,而且是个孝子,他“备通经典,而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完全是儒学家风。同后代由于贫穷而出家当和尚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二)西行求法前在国内的学习准备阶段
玄奘费了很大劲,才出了家。出家后,历游各地,遍访名师问学。根据《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和《续高僧传》所载,他访问过的老和尚一共有13位:景、严、空、慧景、道基、宝暹、道震(振)、慧休、道深、道岳、法常、僧辩、玄会。他跟这些老师学习过的佛典有:《涅槃经》、《摄大乘论》、《阿毗昙论》、《迦延》(《迦旃延阿毗昙》)、《婆沙》、《杂心》、《成实论》、《俱舍论》。可见玄奘的佛学是上承真谛绪统,研究了早已流行的毗昙、涅槃、成论之学,也研究了新兴的法相唯识学(《摄大乘论》为主),这和他以后佛学研究方向和赴印求法的目的都有联系。
(三)西行求法的动机
这问题我们上面已经有所涉及,这里再深入地谈一谈。自南北朝时起,中国和尚就争论所谓佛性的问题:凡人能不能成佛?什么时候成佛?经过什么阶段、通过什么手续才能成佛?对我们说来,这种荒诞不经的问题,毫无意义。但是对大多数佛徒说来,在欺骗老百姓方面,这却是绝顶重要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印度小乘、大乘,都各有答复。大乘空宗、有宗,也各有答复。玄奘在国内已经接触到印度新兴的大乘有宗。他大概对这一宗派发生了兴趣。《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
法师既遍谒众师,备飡其说,详考其理,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即今之《瑜伽师地论》也①。